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萝。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乘赤豹兮从文狸，
辛夷车兮结桂旗。被石兰兮带杜衡，折芳馨兮遗所思。——《山鬼》一、初见我是山。
在第一个人类战战兢兢地踏上我的肌肤，用粗糙的石器砍下第一根树枝之前，我便存在。
日月轮转，星辰明灭，于我而言，不过是呼吸间的节奏。我见过冰川覆盖我的躯体，
听过融雪汇成溪流的初啼；我见过蕨类植物疯长如海，也见过第一朵花迎着晨光舒展。
生命是循环，是枯荣，是喧嚣过后永恒的寂静。时间于我，无始无终。直到那一天，
这亘古的宁静，被一声尖锐而脆弱的哭喊撕开了一道裂口。
“呜哇……娘……爹……”那是一个人类的幼崽，约莫四五岁的光景。他衣衫褴褛，
赤着一双被石子和草根磨破的小脚，背上那只空空如也的竹篮，像是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跌坐在潮湿的腐叶之上，哭得撕心裂肺，仿佛被整个世界遗弃。山下的村落，
总有这样不成文的规矩。活不下去的，养不起的，便以“祭品”为名，
献给我这座无知无觉的山。他们以为我在享用，实则，我只是冷眼旁观着这些渺小的生灵，
来了，又去了，最终化为我肌理中的一捧尘土。“吵。”我的灵识在山体深处被这哭声搅动，
不耐烦地凝聚起第一个念头。风拂过松林，发出低沉的警告。可那哭声非但没停，
反而因恐惧与孤独，变得更加凄厉。“再哭，就把你埋进土里当花肥。”于是，我第一次，
将我那无形的灵识，束缚进一具可见的形体。一个看上去年岁稍长他一些的女童，
黑发是夜色凝成，用柔韧的藤蔓松松束起，衣衫是山间雾气与月光纺织而成，
缀着几点不知名的野花。我赤脚踩在微凉的青苔上，拨开面前湿漉漉的蕨草丛，
向他伸出了手。我的声音很轻，带着山石的冷硬与晨露的清冽，
却模仿着记忆中曾听过的、人类母亲安抚孩童的语调。那孩子吓得一顿，泪眼婆娑地抬起头，
满是泥污的小脸上，一双眼睛却黑亮如浸水的石子。他看着我，小小的身子还在抽噎，
却没有躲开。我有些不解，又把手往前递了递。他犹豫了一下，终于伸出那只脏兮兮的小手，
轻轻搭在了我的掌心。那一瞬，仿佛沉睡了亿万年的火山，轰然苏醒。
一股陌生的、温热的、鲜活的暖流，顺着他的指尖，沿着我的掌纹，
凶猛地涌入我的四肢百骸。
我的心脏——一个我刚刚为自己创造出的、虚幻的器官——忽然被这股暖流击中，猛地，
剧烈地，跳动了一下。“咚。”这是我第一次，被触摸。世界在我眼前，
瞬间从冷寂的黑白灰，炸裂成绚烂的彩色。蛛网上的露珠折射出七彩光晕，
林间的枫叶燃烧起如血的红，空中的飞鸟羽翼流光溢彩。而眼前这个孩子，眼角还挂着泪，
脸上却绽开了一个毫无防备、灿烂无比的笑。“姐姐……”他怯生生地唤我，声音软糯，
“你……是山里的神仙吗？”我没有回答。我只是怔怔地看着他，
看着这个将“色彩”与“心跳”带给我的渺小生灵。“姐姐，我叫阿恒。”他抓紧了我的手，
仿佛那是能将他拽出深渊的唯一绳索，“我爹娘不要我了……我回不去了……你，
你能带我回家吗？”山，没有家。山，是风，是雨，是火，是雪，是永恒的荒芜与孤寂。
可我低头，看着他紧抓着我的小手，听着自己胸膛里那一声又一声、越来越有力的心跳，
一个从未有过的念头，如嫩芽破土，在我心里悄然滋生——那就……为你造一个家吧。
二、同栖山腰那棵最古老的、有着巨大华盖的香樟树，成了我们的城堡。我引来藤蔓，
为他编织了一张柔软的床榻。我引来泉水，在树下汇成一汪清澈的浅潭。
我告诉花儿何时开放最艳，告诉果子何时结出最甜。山中万物，皆是我的耳目与手足。
而阿恒，则用他的人类智慧，为我们的“家”增添着另一种生机。他用石片搭起简陋的灶台，
用钻木取火点亮夜晚。他会哼唱山下村落里流传的童谣，
会给我讲那些他听来的、关于英雄与鬼怪的古老故事。“小山，小山，”他总是这样唤我，
因为我说我就是这座山，“你看，我今天打了只兔子！晚上我们烤肉吃！”“小山，
这花真好看，送给你！”他把一朵沾着露水的杜鹃，小心翼翼地插在我的发间。“小山，
打雷了，你怕不怕？不怕，我抱着你。”他小小的身子，却努力做出保护者的姿态。
我的灵识被束缚在这具幼女的肉身里，能感知到的东西变少了，
不再是整座山的风雨雷电、万物枯荣。可单一的感受，却开始变得无比细腻、复杂。
我学会了“欣喜”，当他将第一口烤得焦香的兔肉递到我嘴边时。我学会了“羞涩”，
当他把花插在我发间，说我比花还好看时。我学会了“温暖”，当雷声滚过天际，
他用小小的臂膀将我紧紧抱住时。千百年来，我经历过无数次的日升月落、四季更迭，
一切都只是重复。可与他在一起的每一天，都变得像初次感受般新鲜、生动。我仿佛，
也同他一起，重新活了一次。时间在他身上留下了清晰的痕迹。他从一个需要我庇护的稚童，
长成了一个身手矫健的少年。个子蹿得飞快，很快就超过了我这具“女童”的形态。
他的肩膀变得宽阔，声音也带上了少年人特有的清朗。他依旧每日穿梭在山林间，
打猎、采果，但带回来的东西，却渐渐多了些山外的气息。那是一个晴朗的午后，
他从山下回来，献宝似的从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包。“小山，快尝尝！
”他脸上带着兴奋的薄汗，“这是村里王大婶刚出炉的烧饼，我用两张狐狸皮换的！可香了！
”我接过那温热的烧饼，咬了一口，麦子的香气混合着芝麻的焦香，在口中弥漫开来。
这是一种我从未体验过的、属于“人间烟火”的味道。“嗯嗯，懂得孝敬我了？
总算没白养你，不错不错。”我学着故事里长辈的口吻，老气横秋地夸赞他。他被我逗笑，
露出一口白牙。“当年的爱哭鬼长大了呢。”我看着他俊朗的侧脸，由衷地感慨。
“别总把我当小孩！”他有些不服气地反驳，“我现在都比你高一个头了！”“哼哼，
对我来说，再长一百年，你也还是个小鬼。”我嚼着烧饼，含糊不清地说。他无奈地摇摇头，
眼神里却满是宠溺。看着他，我忽然想起一件事。“对了，阿恒，你下山时告诉村民，
南面的山腰可以让他们去狩猎，那边的几片林子，树也可以稍微砍一些。”“没关系吗？
”他立刻紧张起来，“你……不就是这座山吗？砍树，你会痛吗？”“适度就好，不碍事的。
”我看着他担忧的模样，心里泛起一丝甜意，脸上却有些不自在，小脸微微泛红，
鼓起嘴小声嘟囔，“而且……我最近……感觉自己有点‘胖’了。”“噗。
”他一口气没忍住，笑了出来。“不许笑！”我立刻恼羞成怒地辩解，
“‘胖’了会很危险的！万物盛极而衰，山林太过茂盛，草木枯枝堆积，若是遇上天雷，
就会招致野火！”我收起了玩笑的神色，语气变得凝重：“很久很久以前，
这座山就发生过一场可怕的火灾。天雷引燃了枯木，大火烧了七天七夜，烧毁了大半的树林，
动物们死伤惨重，整座山都变得光秃秃的。那时候，我只剩下一丝微弱的灵识，
附在残存的几棵树与灵脉上，勉强才延续下来。”我盯着他，
让他看到我眼中那残留的、来自远古的恐惧：“那次真可怕，我差点就‘死’掉了。
要是现在再发生一次，我就无法维持这个形体了。”我失落地垂下眼帘，“也就是说，
现在这个‘我’，就会消失。”阿恒脸上的笑容早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前所未有的凝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