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文轩的青布鞋陷在泥泞里，每走一步都带起"咕啾"的水声。
他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油纸伞在狂风中已折了三条伞骨，此刻歪斜地支在肩头，活像只折翅的灰鹤。
"这雨来得邪性。
"书生望着天际翻涌的墨色云团喃喃自语。
忽然，前方乱草深处现出半截斑驳的朱漆立柱，破庙飞檐上残存的铜铃在风中发出喑哑的呜咽。
推开朽木庙门，霉腐气息混着香灰余味扑面而来。
供桌上歪着半尊泥塑神像，彩漆剥落处露出稻草芯，空洞的眼眶里栖着两只避雨的麻雀。
叶文轩正欲生火取暖，忽听得梁上传来"吱呀"异响。
一团白影跌落在积灰的蒲团上。
那是只通体雪白的狐狸，右后腿的伤口正汩汩渗血，将银缎似的皮毛染成刺目的红。
它琉璃般的眸子映着火光，湿润的鼻尖微微翕动，前爪紧张地抠进蒲团的棉絮里。
"莫怕。
"叶文轩解下装干粮的布囊，油纸包里除了硬如石块的炊饼，还有晒干的艾草与三七。
白狐的尾巴扫过他的手背，绒毛拂过的触感让书生想起幼时养过的狸猫。
当沾着药汁的布条缠上伤处时，小兽突然仰起脖颈，发出幼犬般的呜咽。
"忍一忍。
"书生用衣袖擦拭它耳尖的雨珠，"明日便不疼了。
"包扎完毕的白狐轻舔他虎口的薄茧，转身跃上窗棂时，月光穿透云隙的刹那，叶文轩分明看见那双兽瞳里流转着鎏金的光泽。
第二章：古宅惊魂雨后的石板路泛着青黑的光，叶文轩的竹篾书箱在肩头晃荡。
远处村落升起袅袅炊烟，犬吠声里混着孩童追逐的笑闹。
他拦下个挎着菜篮的老妪，刚要开口询问，对方却像见了鬼似的踉跄后退。
"后生要找住处？"槐树下的老者拄着枣木拐杖蹒跚而来，布满老年斑的手指向东方，"村东头的白府倒是空着..."他浑浊的眼球转动着，喉间发出痰鸣般的叹息："只是那宅子...不干净。
"推开朱漆剥落的大门，积尘簌簌而落。
前院荒草丛中倒着半截石碑，隐约可见"敕造白府"的阴刻。
正厅的太师椅上蒙着泛黄的锦缎，八仙桌的裂缝里探出几株鹅黄色的野菌。
叶文轩摸出火折子点燃烛台，昏黄的光晕里忽然掠过一道白影。
他猛地转身，只见纱幔无风自动，铜镜中映出自己惊疑不定的面容。
窗棂外传来"笃笃"轻响，像是谁在用指甲叩击窗纸。
"定是野猫作祟。
"书生强自镇定，手指却不自觉攥紧了腰间玉佩。
这枚雕着松鹤纹的玉饰是父亲留下的遗物，此刻正隐隐发烫。
第三章：月下惊鸿1600字三更梆子响过，叶文轩在硬板床上辗转难眠。
忽有清越的歌声穿透窗纸，似山泉漱石，又如珠落玉盘。
他鬼使神差地披衣起身，沿着游廊转过月洞门，但见满庭梨花如雪。
六角亭中端坐着白衣女子，纤指正抚过焦尾琴的冰弦。
月光为她镀上银边，广袖流云般垂落在地。
当最后一个颤音消散在夜风里，她抬眸浅笑："公子既已驻足良久，何不共赏这《广陵散》？"叶文轩恍然惊醒，忙不迭作揖："小生冒昧，实在姑娘琴音太过动人。
"他注意到女子发间别着白玉雕的梨花簪，与耳垂上明月珰相映成趣——这般精致的首饰，绝非寻常村姑所有。
"奴家姓白，双名婉儿。
"女子斟茶的皓腕上缠着串银铃，却奇异的不发出声响。
青瓷杯推到面前，茶汤里浮着几片莹白花瓣，"这是用晨露煎的雪梨蕊，最是润肺清心。
"两人从《乐府诗集》谈到《水经注》，白婉儿竟对各地风物如数家珍。
说到江南烟雨时，她葱指蘸着茶水在石桌上勾画："奴家祖宅在姑苏，门前有九曲回廊，春时可赏满池红蕖..."叶文轩望着她睫毛投下的蝶影，忽觉喉头发紧。
夜露渐重时，白婉儿起身送客，裙裾扫过石阶的瞬间，他恍惚看见三条雪白的尾影。
第四章：情愫暗生暮色将庭前老梅染成紫棠色时，白婉儿正在西厢暖阁烹茶。
泥炉上的越窑青瓷壶咕嘟作响，她拈起湘妃竹茶则，手腕轻旋间，雪芽银针便如琼雪落进天青釉盏。
忽然听得角门铜环轻叩三声，节奏恰似《清平调》的起手拍。
"昨日听姑娘说起姑苏茶道，小生特寻来虎丘的冷泉。
"叶文轩立在垂花门下，肩头落着细碎的海棠花瓣，怀里紧抱着个竹节水囊。
他说话时喉结微微滑动，青衫下摆还沾着山径的苍耳。
白婉儿接过水囊，指尖不经意擦过他发烫的掌心。
铜吊子里的泉水刚泛起蟹眼泡，忽听得"啪"的一声，书生腰间玉佩竟迸出细碎裂纹。
两人俱是一怔，檐角铜铃无风自动，惊得梁间燕子斜掠而出。
"许是前日雨大，山道颠簸所致。
"叶文轩掩饰似的去扶歪斜的博古架，却不慎碰落个珐琅妆奁。
螺钿抽屉摔开的刹那，数十颗夜明珠滚落满地，将昏暗厢房映得恍如白昼。
白婉儿广袖轻挥，明珠如有灵性般飞回匣中。
她转身时发间玉簪闪过诡艳流光，语气却温柔似春水："公子可听说过骊龙颌下的照乘珠？这些不过是家父当年下南洋时..."话音未落，叶文轩忽然握住她的手腕。
温热的触感让白婉儿尾椎窜过电流，三条虚影在裙裾下若隐若现。
"姑娘的脉搏...怎会如此寒凉？"书生剑眉紧蹙，指尖无意识摩挲着她腕间淡青血管。
游廊忽起穿堂风，吹得烛火明灭不定。
白婉儿抽回手的动作带翻茶盏，泼湿了案上摊开的《嵇康集》。
墨迹在宣纸上晕染开来，"俯仰自得"的"得"字化作一团乌云。
"奴家自幼体寒，让公子见笑了。
"她背身收拾残局，雪色后颈渗出细密汗珠。
铜镜中倒映的书生身影忽然扭曲变形，仿佛隔着潺潺流水。
窗纸外倏然掠过几簇幽蓝狐火，转瞬没入暮色。
叶文轩欲言又止，忽见白婉儿肩头滑落半幅鲛绡披帛。
他俯身去拾，却见帛上绣着幅奇诡图案：九尾白狐踏月而啸，爪下踩着具森森白骨。
针脚在月光下泛着猩红，似是用朱砂混着金线织就。
"这是...""家传的驱邪纹样罢了。
"白婉儿劈手夺过披帛，力道之大撕开道裂口。
她眼底鎏金骤现又灭，再抬眼时已换上盈盈笑意："听闻公子精于丹青，可愿为奴家画幅小像？"更漏声声里，白婉儿忽然以团扇轻点他额头："呆子，卯时三刻了。
"叶文轩惊觉窗外天光微明，慌忙起身时带翻茶盏。
白婉儿笑着替他整理衣襟，发间幽香萦绕鼻端："今夜还来听琴么？"第五节：妖怪传言晨雾未散时，叶文轩踩着露水来到村口茶摊。
卖杏仁茶的老妪正用铜勺搅动陶瓮，蒸腾的热气模糊了她布满沟壑的面容。
书生要了碗热茶，装作不经意问道："阿婆可知村东古宅的掌故？"陶勺"当啷"撞在瓮沿，老妪浑浊的眼珠骤然收缩。
她左右张望片刻，压低嗓子道："后生怎敢住那凶宅！二十年前白家三十八口..."话未说完，货郎挑着担子走近，老妪立即噤声，低头猛搅已然沸腾的杏仁茶。
叶文轩捏着青瓷碗沿的手指微微发白。
他沿着青石板路踱步，忽听得巷口传来稚童拍手歌谣："月婆婆，照西墙，白家小姐哭断肠。
绣鞋挂在槐树枝，魂儿飘在古宅梁..."穿红肚兜的孩童被妇人慌张抱走，粗布裙摆扫过井台青苔。
"公子留步。
"布庄掌柜从描金匾额下探出身，拇指上的翡翠扳指泛着幽光，"近日可有见着古怪事物？比如...飘忽的白影？"他刻意压低的声音里藏着兴奋的颤栗，"上月王屠户喝醉了闯进去，出来时裤裆都尿湿了，说是瞧见..."话音未落，街尾传来凄厉的犬吠。
叶文轩转头望去，只见铁匠铺前的黑犬正朝着古宅方向龇牙低吼，颈间铁链绷得笔直。
洗衣归来的妇人们挎着木盆匆匆绕道，裙裾溅起的水花沾湿了书生袍角。
日头西斜时，叶文轩站在古宅门前怔忡。
晨间分明踹开的铜锁竟完好如初，锁眼还插着半截生锈的钥匙。
推门瞬间，穿堂风卷着枯叶扑上面门，他恍惚看见西厢房窗棂后有白影倏忽闪过。
日还荒草丛生的后花园，此刻竟绽满雪白的荼蘼花。
冷汗顺着脊梁滑落，书生扶住缠满紫藤的朱漆廊柱。
石桌上赫然摆着青瓷茶盏，盏中银针茶尚有余温。
他想起昨夜白婉儿烹茶时，曾用尾指轻轻拨开水面茶梗，那截皓腕比官窑瓷器还要莹白三分。
暮色四合时，叶文轩攥着《周易》蜷在罗汉床上。
油灯芯突然"噼啪"爆响，纸窗上映出个扭曲的黑影——那分明是女子身形，颈项却诡异地拉长如蛇，发髻间簪着的白茶花正在缓缓渗出血浆。
"谁？！"书生抓起砚台砸向窗棂。
黑影应声消散，门外传来环佩清响。
白婉儿提着琉璃灯立在阶前，杏色披帛被夜风吹得翩跹如蝶："公子可是被野猫惊着了？"叶文轩喉结滚动，目光扫过她发间那朵新鲜白茶花："姑娘方才...可曾听见异响？"白婉儿掩唇轻笑，鬓边珠坠轻颤："这宅子年久失修，夜半鼠蚁作祟是常有的。
"她忽然倾身逼近，吐气如兰："还是说...公子听了什么闲言碎语？"书生后退半步，后腰撞上酸枝木案几。
白婉儿指尖抚过他紧蹙的眉峰，冰凉触感激得他浑身战栗："奴家若是妖怪，此刻便该挖了公子的心肝下酒。
"琉璃灯蓦地熄灭，黑暗中传来银铃般的笑声："你闻闻，可嗅得到妖气？"第六节：情深意笃白婉儿指尖残留的杜若香萦绕在叶文轩鼻端，他望着黑暗中那双泛着微光的眸子，忽然握住那只欲要抽离的素手："纵是妖邪又如何？那日雨中你舔我掌心时，我便知你不是凡物。
"琉璃灯倏然亮起，映得白婉儿面色煞白。
她踉跄后退撞翻青瓷胆瓶，碎瓷溅落声惊起檐下宿鸟。
月光穿过雕花窗格，在书生脸上切割出明暗交织的纹路："你...何时知晓？""那夜替你包扎时，伤口渗出的血珠浮在空中。
"叶文轩从怀中取出褪色的绢帕，暗红血渍竟泛着珍珠般的光泽，"《太平广记》载，灵狐泣血化珠，可愈百病。
"他步步逼近，将颤抖的女子困在博古架前，"后来在井台打水，见你对着月华吐纳内丹。
"我剖心挖肝？"她指尖暴长三寸利甲，轻轻划过书生咽喉。
叶文轩喉结在寒芒下滚动："你若想害我，那夜在亭中便可动手。
"他忽然抓住锋利如刃的指甲按在胸口，"此处跳动的，是为你而乱的心。
"温热血珠渗出中衣，在白婉儿指尖绽开红梅。
"呆子！"白婉儿慌忙缩手，利甲消退时带起细碎银光。
她捧起书生渗血的手掌轻吹，呵气如兰间伤口竟愈合如初："二十年前白家灭门，我借这具躯壳还魂。
白日里要受地脉阴气蚀骨之痛，唯有月华可暂缓..."风里。
叶文轩在荒宅中枯坐至暮色四合。
当最后一缕天光沉入西山，他点燃十二盏青铜鹤灯，将后花园照得亮如白昼。
焦尾琴旁置着红泥火炉，新采的君山银针在沸水中舒展如碧玉簪。
"你这是作甚？"白婉儿自月洞门转出，见满园灯火怔在当场。
叶文轩执起她的手按在胸口："你说白日受阴气折磨，我便向城隍庙借来长明灯。
虽不及月华，总能驱散几分寒意。
"白婉儿指尖拂过灯盏上朱砂绘制的辟邪符，忽然笑出泪来："用镇妖的法器给我取暖？"她倚在书生肩头，望着灯影里翻飞的流萤，"那年我初开灵智，被猎户追至断崖。
有个小童扔了炊饼引开追兵，那饼里裹着桂花糖..."抬头，朱唇擦过他下颌："十年寒窗岂可轻弃？""金榜题名不如与你画眉。
"书生执起眉黛，就着月光在她额间描画。
笔尖游走时，白婉儿周身泛起珍珠色光晕，地砖缝隙里钻出的阴气触到光晕便如雪消融。
待新月眉成，她对着铜镜惊呼："这是...月老祠的姻缘咒？"更漏滴到子时，白婉儿忽然推开窗棂。
山间腾起青灰色瘴气，隐约可见憧憧鬼影。
"七月十五快到了。
"她指尖在窗纱上掐出月牙痕，"那些东西嗅到生人气息，这几夜怕是..."话音未落，东厢房传来重物坠地声。
叶文轩举灯查看，见案头《论语》散落满地，砚台中朱砂竟在宣纸上洇出狰狞血手印。
白婉儿广袖翻卷，八幅素绢自梁上垂落，绘着北斗七星的绢面泛起金光。
儿啼哭般的尖啸。
叶文轩紧攥着染血的绢帕，见白婉儿跃上横梁。
利爪与骨器相击之声不绝于耳，狐尾扫过处青烟腾起，腥臭的黏液滴落在他脚边。
当鸡鸣再起时，白婉儿踉跄跌入他怀中，肩头三道爪痕深可见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