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葬礼第二天，我收到他发来的短信。
“别回家，衣柜第三层有现金和护照，马上走。”
灵堂里遗像在对我笑，昨晚守夜的叔叔摸了摸我的头。
“你爸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
我盯着手机屏幕，冷汗浸透了孝服。
叔叔弯腰拾起孝服时，我看见他后腰别着我爸的枪。
父亲的葬礼在周二。雨从早晨就开始下，细密，连绵，打在黑伞上只有一片沉闷的沙沙声。我穿着过大的孝服，站在队伍最前面，手里捧着的遗像很沉。照片是父亲几年前拍的，表情是那种证件照里惯有的、略带僵硬的微笑。可现在，这微笑透过冰冷的相框玻璃，在灰蒙蒙的雨天气里，显得有点陌生。
流程很简单，致辞，鞠躬，遗体告别。来的人不多，大多是父亲生前的同事和朋友，几张熟面孔，更多的是些没什么印象的。他们轮流上前，对我说些“节哀”、“保重”之类的话，语气千篇一律。我低着头，一一应着，脑子里空荡荡的，像台卡住的机器。悲伤似乎被什么东西隔绝了，感觉很不真实。父亲死了，车祸，警方说是意外。可我总觉得哪里不对。
叔叔一直陪在我身边，他是父亲的弟弟，也是警局的同事。他揽着我的肩膀，替我应付着多数场面，声音低沉而稳定。我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烟味，混合着雨水的湿气。
“小默，坚强点。”他时不时低头对我说一句，手掌用力按按我的肩头。
我点点头，没说话。目光落在灵堂正中的棺材上，乌黑的木头，泛着冷光。父亲就躺在里面。这个认知让我胃里一阵紧缩。
葬礼结束后，人群渐渐散去。叔叔留下来帮我处理后续的事情。等一切都收拾妥当，天色已经暗了下来。雨还在下，没有停歇的意思。
“今晚我陪你守夜。”叔叔脱掉湿了外套，挂在椅背上。他看上去很疲惫，眼窝深陷。
“不用了，叔，我自己可以。”我说。声音干涩。
“不行，你一个人我不放心。”他态度很坚决，走到角落的沙发坐下，点了支烟。“你去歇会儿，后半夜我来。”
我没再坚持。灵堂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空气里弥漫着香烛和雨水混合的古怪气味。父亲的遗像摆在供桌正中，烛光摇曳下，那张脸上的笑容似乎活了过来，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我移开视线，心里堵得慌。
后半夜，我靠在椅子上迷迷糊糊睡着了。睡得很不踏实，乱梦一个接一个。梦里总感觉有人在看着我，那目光黏腻又冰冷。醒来时天已微亮，雨停了，叔叔靠在沙发上打着鼾。供桌上的蜡烛烧到了底，凝固的蜡油像眼泪。
第二天上午，是出殡。棺材被抬上灵车，送往火葬场。整个过程我像个木偶，被推着完成各项指令。看着父亲的棺材被推进去的那一刻，心脏才后知后觉地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回到家，空荡荡的。孝服还没脱，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了一下。我拿出来看，是一个陌生号码。点开，只有一句话。
“别回家，衣柜第三层有现金和护照，马上走。”
发信时间，是十分钟前。
我盯着那行字，血液好像瞬间冻住了。指尖冰凉，冷汗一层层冒出来，浸透了里面的衣服，黏在皮肤上。
是恶作剧？谁会在这种时候开这种玩笑？我手指颤抖着，想回拨过去，号码是隐藏的。一种巨大的、冰冷的恐惧攫住了我。父亲死了，昨天刚下葬。这条短信……
“小默？”叔叔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走了过来，脸上带着关切。“怎么了？脸色这么白。”
我下意识地把手机屏幕按熄，塞回口袋。动作快得有点慌。“没……没什么。”声音发紧。
叔叔看了看我，叹了口气，伸手摸了摸我的头发。他的手心很粗糙，带着常年握枪留下的茧子。“知道你难过。别硬撑。你爸……他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
他的语气很温和，带着长辈的疼惜。可我却控制不住地打了个寒颤。父亲的短信，冰冷的文字，和眼前叔叔温情的话语，像两把钝刀子在脑子里绞。
我强迫自己镇定，挤出一个难看的笑。“我知道，叔。我……我去把孝服换下来。”
我转身想往房间走，也许该去看看衣柜的第三层。这个念头让我心脏狂跳。
“哎，孝服给我吧，我帮你挂起来。”叔叔说着，很自然地弯下腰，伸手去捡我刚才因为紧张而掉落在脚边的孝服外套。
他弯腰的幅度很大，后腰处的衬衫被带起了一角。
就在那一瞬间，我看见了。
他别在后腰枪套里的，是一把黑色的手枪。枪柄靠近握把的位置，有一道明显的、熟悉的划痕。
我认得那把枪。是父亲的配枪。我小时候还偷偷摸过，对那道划痕印象极深。父亲说过，那是他第一次出危险任务时留下的。
他说，这把枪救过他的命。
现在，这把枪别在叔叔的腰上。在父亲“意外”死亡的第二天。
我的呼吸停了。全身的血液好像都涌到了头顶，耳边嗡嗡作响。灵堂里很安静，只有我粗重的喘息声，还有叔叔慢慢直起腰时，骨骼发出的轻微声响。
他手里拿着我的孝服，看着我，眼神里还是那种关切。“怎么了？小默？”
我看着他，看着他那张和父亲有几分相似的脸，看着他还残存着疲惫和悲伤的表情。胃里翻江倒海，几乎要吐出来。
恐惧像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扼住了我的喉咙。
我张了张嘴，发不出任何声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