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远第一次见到许明,是在音乐学院的琴房里。
那天他循着一段从未听过的旋律推开了3号琴房的门,看见一个瘦削的背影沉浸在钢琴前,
修长的手指在黑白键上跳跃。阳光透过百叶窗在他身上投下条纹状的影子,像一幅流动的画。
"这是什么曲子?"程远忍不住问道。那个背影停了下来,转过身。
程远看到了一张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和一双明亮得惊人的眼睛。"还没名字。"许明说,
声音轻得像羽毛,"只是突然想到的旋律。"那是他们友谊的开始,
也是"弦外之音"乐队的雏形。程远主唱兼吉他,许明负责键盘和大部分编曲。
他们的风格很特别——程远的嗓音温暖有力,
许明的编曲却常常出人意料地转向一些不和谐音,却又奇妙地和谐。就像他们两个人,
截然不同却又莫名契合。毕业后,他们租了一间地下室作为排练室兼住所。
程远还记得那些日子——泡面的香气混合着松香的味道,
许明熬夜编曲时咖啡杯里升起的雾气,以及他们第一次在小酒馆演出后,
台下十几个人真诚的掌声。"我们能做到的。"那天晚上,程远兴奋地说,
手里攥着他们赚到的第一笔钱——八百块。许明只是笑了笑,
眼睛在霓虹灯的映照下闪烁着奇异的光彩:"只要音乐是纯粹的,就够了。
"乐队渐渐有了名气,从酒吧到live house,再到音乐节。
程远喜欢舞台上的感觉,喜欢观众的欢呼,喜欢看到他们的音乐被越来越多人接受。而许明,
似乎永远只在乎音乐本身。转折点出现在他们第二张专辑筹备期间。
一家知名唱片公司抛来了橄榄枝,条件是要对几首歌进行"商业化调整"。"这是个机会,
"程远在排练室里兴奋地说,"我们可以有更好的设备,更大的舞台!
"许明的手指停在琴键上,没有弹下那个音符:"他们要改哪几首?
""主要是《逆光》和《第七夜》,制作人说副歌部分不够抓耳,
希望加些重复段落和电子元素。""那是专辑里最好的两首歌。"许明的声音突然变得锋利,
"你知道为什么。"程远当然知道。《逆光》是许明在母亲去世那晚写的,
《第七夜》则是他们熬了七个通宵完成的,里面有许明最精妙的转调。
但现实摆在眼前——地下乐队的收入根本不够维持生活,程远已经二十八岁了,他想要更多。
"只是稍作调整,核心不会变的。"程远试图解释。
许明猛地合上琴盖:"音乐不是拼图游戏,拿掉一块换上一块还能是原来的样子。
"他苍白的脸上泛起不正常的红晕,"我以为你明白。"那次争吵以许明的妥协告终,
但他变得越来越沉默。专辑发布后商业上很成功,甚至登上了排行榜,
但程远常常发现许明在演出时即兴改动那些"商业化"的部分,回到原来的编曲。
观众似乎并不在意,但唱片公司的人脸色一次比一次难看。
最终爆发是在一场重要的音乐节上。程远事先没告诉许明,接受了饮料品牌的赞助,
需要在演出中插入产品展示环节。当主持人突然宣布这个环节时,
许明正在弹奏《第七夜》的前奏。程远永远记得那一刻——许明的手指悬在琴键上方,
整个人像被冻住一样。然后他做了一个让全场哗然的举动:站起身,离开了舞台。"许明!
"程远在麦克风里喊,但对方头也不回地走进了后台。程远不得不尴尬地完成剩下的演出,
一个人唱完了所有歌。后台的休息室里,许明正在收拾他的乐谱。"你疯了吗?
"程远冲进来,"这是全国直播!"许明平静地抬起头:"你答应过我,
不会让商业玷污我们的音乐。""玷污?"程远被这个词刺痛了,"没有这些'玷污',
我们连这个舞台都上不了!""那不如不要上。"许明合上琴箱,"有些东西比舞台更重要。
"那是他们最后一次对话。第二天,许明搬出了合租的公寓,只留下一张字条:"音乐死了。
"一个月后,程远在新闻上看到许明去了欧洲,继续他的音乐追求,
而"弦外之音"正式解散。五年后,程远已经成为知名音乐制作人,住进了高档公寓,
开上了名车。他的工作室为许多流行歌手打造了热门金曲,但自己再也没有唱过歌。
有时候深夜加班结束,他会放一张老唱片,是他们第一张专辑的样片,
没有经过任何商业加工的原始版本。听着那些旋律,他总觉得心里缺了点什么。
直到那个雨天,他偶然遇见了以前乐队的老鼓手。"听说许明回国了,"老鼓手犹豫地说,
"情况不太好。"程远的手指僵在咖啡杯上:"什么意思?""血癌,晚期。
医生说他最多还有三个月。"雨下得更大了,敲打着咖啡馆的玻璃窗,像某种不祥的预兆。
程远坐在那里,突然想起最后一次见到许明时,
对方那异常苍白的脸色和消瘦的身形——也许病魔那时就已经潜伏在他身体里了。
医院的走廊长得没有尽头,消毒水的气味让程远感到窒息。他在病房门前站了许久,
才鼓起勇气敲门。"请进。"一个虚弱但依然清晰的声音。许明比程远想象的还要憔悴,
病号服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手腕细得仿佛一折就断。但当他抬起头,
那双眼睛依然明亮如初。"好久不见。"许明微笑着说,好像他们昨天才见过面。
程远不知该说什么,只能把带来的花束放在床头柜上:"听说你...回来了。""嗯,
落叶归根嘛。"许明指了指窗边的椅子,"坐吧,别站着。"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
最终是许明先开口:"听说你现在很成功。"程远苦笑:"商业上而已。你呢?
在欧洲怎么样?""很好。"许明的眼睛亮了起来,"我在**认识了一群街头艺人,
我们一起做了些很有意思的即兴创作。还有柏林,
那里的地下音乐场景棒极了..."他突然咳嗽起来,瘦弱的肩膀剧烈抖动着。
程远赶紧递上水杯,许明喝了一口,平静下来:"抱歉,医生说我的肺也开始受影响了。
""许明..."程远的声音哽住了,"我不知道...""没关系,"许明摇摇头,
"至少我坚持了自己的音乐到最后。"他顿了顿,"你呢?还唱歌吗?
"程远低下头:"不唱了。做制作人更...实际一些。"许明叹了口气,
突然挣扎着要起身:"帮我拿一下那个包。"程远从柜子里取出一个旧帆布包,
许明从里面小心翼翼地拿出一沓乐谱:"这是我这些年写的,
最后一首还没完成..."他的手颤抖着,"我想,也许你可以..."程远接过乐谱,
只看了一眼就认出了许明的风格——那些大胆的和声进行,出人意料的转调,
还有藏在音符间的情感。最后一首只写了一半,在页面中间戛然而止。"我试着完成它。
"程远听见自己说。许明笑了,
那笑容让程远想起他们第一次在琴房相遇时的样子:"用你的方式完成就好。"他闭上眼睛,
"有点累了,介意我休息一会儿吗?"程远守在病床边,看着许明的呼吸渐渐平稳。
窗外的雨停了,一缕阳光透过云层照进来,落在许明苍白的脸上。程远轻轻拿起那沓乐谱,
在空白处开始写下一段旋律——温暖而有力,就像他们最初的音乐那样。程远坐在钢琴前,
手指悬在琴键上方,迟迟没有落下。许明的乐谱摊开在面前,
那些黑色的音符像一群被困在纸上的鸟,等待着被释放。
最后那首未完成的曲子停在了一个不稳定的和弦上,仿佛一个没有说完的句子。窗外,
城市的灯光一盏盏亮起,程远的工作室被笼罩在一片蓝色的暮色中。他已经三天没有出门了,
电话全部转到了助理那里,外卖盒子堆在垃圾桶旁。咖啡杯里的液体早已冷透。
"用你的方式完成就好。"许明的话在他脑海中回响。程远深吸一口气,
手指终于落在琴键上。他先弹了一遍许明已经完成的部分——那是一段忧郁而复杂的旋律,
左手的伴奏织体异常丰富,右手的主题却在简单中蕴含着惊人的情感力量。典型的许明风格。
当弹到中断的地方时,程远停了下来。他拿起铅笔,在乐谱上写下几个音符,又划掉。
这不是他熟悉的创作方式——作为金牌制作人,
他通常考虑的是市场喜好、歌手音域和商业定位。而现在,他需要做的只是纯粹的音乐表达。
手机突然震动起来,是医院护士站的号码。程远的心跳漏了一拍。"程先生吗?
许先生今晚情况不太好,他一直在问您什么时候再来。"护士的声音平静中带着一丝紧迫。
"我明天一早就去。"程远挂断电话,目光重新落回乐谱上。这一次,他没有犹豫。
手指在琴键上流畅地移动,一段全新的旋律从指尖流淌而出——它延续了许明的风格,
却又带着程远特有的温暖和力量。当最后一个音符落下时,程远发现自己脸上湿漉漉的。
他连夜联系了录音室和几位熟悉的乐手。第二天清晨,当第一缕阳光穿透云层时,
程远已经带着录制好的CD站在了医院门口。
许明的病房比前天更加拥挤——各种监测设备围绕着病床,发出规律的电子音。
许明闭着眼睛,胸口微微起伏,比程远上次见到时更加消瘦。
床头柜上放着一台老旧的CD播放机,是他们早年巡演时常用的那款。"你来了。
"许明睁开眼睛,声音轻得像羽毛。程远举起手中的CD:"我完成了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