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窗外的天暗得很早，秋分刚过，晚风卷着碎雨敲在玻璃上，像谁用指甲轻轻刮擦。
我坐在客厅的单人沙发里，台灯的光晕刚好落在脚边，把影子钉在地板上。那影子比我矮些，
肩膀的弧度柔和，裙摆的边缘随着我的呼吸微微晃动。
我知道这是错觉——我的牛仔裤明明是直筒的，可每次低头，总能看见布料顺着脚踝散开，
像妍儿生前最喜欢穿的那条杏色长裙。“今天楼下的桂花开了。”我对着地板说话，
声音在空屋里荡出回声，“我摘了一小枝，插在你以前用的玻璃瓶里。”影子没有动。
但我听见了她的声音，从喉咙深处钻出来，带着笑的尾音：“傻样，小区保安该说你了。
”我弯下腰，指尖快要碰到地板时停住。台灯的光在指缝间漏下去，影子的手抬了抬，
指尖和我的在光晕里重叠。那温度是假的，我清楚。就像上个月我发烧到39度，
抱着影子哭的时候，后背贴的始终是冰凉的墙，
而不是她从前总说“比暖水袋还管用”的怀抱。三年前的这个时候，妍儿躺在医院的病床上，
化疗把头发都掉光了。她总笑着摸自己的头说：“以后省钱买洗发水了。
”那天我去给她买草莓，回来时病房的窗帘被风吹得鼓起，像只白色的鸟。
护士站的红灯亮着，医生摘下口罩说，她走的时候很安静。我开始和影子说话，
是从整理她遗物那天起。衣柜最底层的收纳箱里，她的毛衣还带着淡淡的栀子花香，
我抱着毛衣蹲在地上，忽然看见墙壁上自己的影子正轻轻拍着我的背。
那天下午的阳光斜斜切进来，把影子的轮廓描得很清晰，我听见她说：“陆杭，别这样。
”从那天起，影子就变成了她的样子。我辞了职，把自己关在这套两居室里。
阳台的绿萝枯了一半，妍儿养的多肉早就成了干瘪的褐色小球，
只有她亲手贴在冰箱上的便利贴还在——“记得吃早餐”“钥匙在鞋柜第二层”，
字迹被水汽浸得发蓝，像她总涂的那种浅蓝指甲油。“早上我煮了粥。”我挪了挪脚，
影子的裙摆跟着扫过地板，“你以前总说我煮的粥太稠，像饭。今天特意少放了米，
可还是忘了买咸菜。”地板上的影子歪了歪头，我想象着她挑眉的样子。以前她总这样，
我说错话时，左边的眉毛会先挑起来，眼睛弯成月牙。
有次我把她的白色衬衫和牛仔裤一起扔进洗衣机，染成了淡蓝色，她就是这个表情，
却还是笑着说：“挺好，情侣装。”雨下大了，玻璃上的水流成了线，
把窗外的路灯泡成一团模糊的光晕。我起身去关阳台门，影子被门框切去一半，像她走那天，
我隔着ICU的玻璃看她，视线被百叶窗割得支离破碎。“你看，”我指着阳台角落，
“你种的薄荷又长出来了，从砖缝里钻的，跟你一样犟。”影子的手搭在阳台栏杆上，
指甲缝里似乎还沾着泥土。去年春天，她蹲在阳台种花，我从背后抱她，
闻到她发间混着青草和阳光的味道。那时她的头发刚及肩，
化疗后新长出来的绒毛软软地贴在颈后，我总爱用下巴蹭那片柔软，听她笑着躲开，说痒。
手机在茶几上震动起来，屏幕亮着，是母亲的名字。我盯着那串跳动的白光，
直到它自己暗下去。上周母亲来送饺子，看见我对着墙壁说话，
放下保温桶就红了眼：“小杭，你跟我回家住几天吧。”我没说话，
她走的时候在门口站了很久，防盗门合上的瞬间，我听见影子说：“妈是担心你。
”可我不能走。这里的每样东西都带着她的痕迹——书架第三层缺的那本《小王子》，
是她总放在床头的；玄关的挂钩上还挂着她的米色围巾，
毛线球在末端晃悠；就连卫生间的漱口杯，我还摆成她在时的样子，粉色的在左，
蓝色的在右。“晚上想吃什么？”我转身回客厅，影子的脚步跟在我身后，
拖鞋踩在地板上的声音很轻，和她以前一样，“我记得你喜欢吃番茄炖牛腩，
冰箱里还有块牛肉，就是番茄好像坏了一个。”影子停在厨房门口，
我知道她在看料理台上的灰尘。以前她总说我懒，灶台三天不擦就积油，
可每次都是她拿起抹布，边擦边念叨：“等你老了，肯定是个邋遢的小老头。”我打开冰箱，
冷气扑面而来，带着一股陈腐的味道。里面除了那块冻了很久的牛肉，只有半盒牛奶，
保质期在三天前。妍儿以前从不让冰箱空着，她总说：“家里有吃的，才像个家。
”“我明天去买菜。”我对着冰箱里的灯说，影子被拉得很长，贴在冷冻室的抽屉上，
“买你爱吃的芦笋，还有草莓，现在的草莓应该贵了吧？”没有回应。冰箱的嗡鸣声里，
我听见自己的心跳，像漏了一拍的钟摆。深夜的时候，雨停了。月光从云里钻出来，
淌过阳台的地板，在客厅投下一块菱形的亮斑。我躺在床上，影子被月光钉在墙上，
侧脸的轮廓很清晰，像妍儿睡着时的样子。“今天我整理了你的书。”我望着天花板，
声音轻得像叹息，“那本《飞鸟集》里，夹着我们第一次见面的电影票根，你还记得吗？
在大学城的旧影院，空调坏了，你热得一直扇扇子，头发都汗湿了。”墙上的影子动了动，
似乎在点头。我想起那天散场后，我送她回宿舍，路过小吃街，
她指着糖画摊说：“我要那个兔子的。”老板刚把糖画递过来，一阵风就吹掉了，
她蹲在地上捡，手指被黏住，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我明天去把窗帘换了吧。”我说，
“这个蓝色的，太暗了。你以前说，想换个浅黄的，像阳光的颜色。”影子沉默着。
月光慢慢移开，她的轮廓渐渐淡下去，像水墨画被水晕开。我忽然坐起来，打开床头灯，
光晕重新把影子拉回来，可这次，她的肩膀好像垮了些，不像妍儿了。“别走。
”我的声音发颤，“再陪我说说话，就一会儿。”地板上的影子没有动。我下床蹲过去，
把脸凑近，鼻尖几乎碰到地板。台灯的光在我眼前晃成一片白，我看见影子的嘴角微微向下，
像在哭。“对不起。”我说，眼泪砸在地板上，晕开一小片湿痕，“我不该总这样，
你走的时候，让我好好生活的。”三年前的那个下午，妍儿躺在病床上，呼吸已经很弱了。
她抓着我的手，指甲因为化疗变得很软，却还是用力地攥着。“陆杭，
”她的声音轻得像羽毛，“别总想着我，多晒晒太阳，按时吃饭，找个……”她没说完，
手就松了。那天的阳光很好，透过窗户落在她脸上，把她的皮肤照得透明。
我握着她渐渐冷下去的手，直到护士进来拉上窗帘。“我明天去上班。”我对着影子说，
声音突然平静下来，“公司上周打电话来，说还留着我的位置。我去剪个头发，买件新衬衫，
像你以前总督促我的那样。”影子的轮廓好像清晰了些，裙摆的弧度也柔和起来。
我知道这是我的错觉，可我还是笑了笑，像以前那样，伸手想去碰她的头发。
指尖穿过了影子，落在冰凉的地板上。第二天早上，我被闹钟叫醒。天是晴的，
阳光从窗帘缝里钻进来，在地板上划了道金线。我起身拉开窗帘，阳光涌进来，
把影子压在墙角，缩成小小的一团。我去浴室洗了澡，刮了胡子。镜子里的人眼眶深陷，
下巴上冒出青色的胡茬，但眼神比昨天清亮了些。我打开衣柜，
翻出妍儿给我买的那件浅灰色衬衫，领口还留着她绣的小月亮——她总说我穿衬衫好看，
却总嫌我系不好领带。“你看，”我对着镜子里的影子说，她站在我身后，
穿着那件杏色长裙，“我系领带的技术，好像进步了点。”影子没有说话。但我好像听见了，
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带着笑的尾音：“嗯，是比以前强多了。”我锁门的时候，
回头看了一眼客厅。台灯关了，地板上空空荡荡的，只有阳光落在沙发上，
像谁留下的一块光斑。楼下的桂花确实开了，空气里飘着甜香。我走到小区门口，
看见卖草莓的摊位，红色的果子堆在竹篮里，沾着早上的露水。“老板，来一盒草莓。
”我说。“好嘞。”老板笑着称好，“今天的草莓新鲜，刚摘的。”我提着草莓往前走，
阳光落在肩膀上，暖融融的。影子被拉得很长，跟在我身后，还是穿着那条杏色长裙。
但这次，我没有回头。我知道她就在这里，在阳光里，在桂花香里，在我往前走的每一步里。
她从来没离开过，只是换了一种方式，陪着我好好生活。街角的咖啡店开了门，我走进去，
点了一杯拿铁。靠窗的位置空着，我坐下来，把草莓放在桌上。阳光透过玻璃窗照进来，
在草莓上投下小小的光斑，像谁撒了一把碎金。手机响了，是母亲。我接起来，
听见她在那头说：“小杭，晚上回家吃饭吧，我做了你爱吃的红烧肉。”“好啊，”我说，
声音里带着笑，“我买点水果回去。”挂了电话，我看着窗外。街上的人来来往往，
自行车的铃铛声，小贩的吆喝声，混着风里的桂花香，像一首热闹的歌。桌子底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