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擦黑的时候，王老实回来了。
他佝偻着背，像一张被生活压弯了的旧弓，身上那件打着补丁的灰布棉袄沾满了泥点和干草屑。
手里拎着个空瘪瘪的布口袋，那是他今天去邻村给人家帮工打短活挣口粮的凭证，可惜主家也紧巴，只给了一小把喂牲口的瘪麦子，算是顶了工钱。
推开吱呀作响的院门，一股浓重的草药味和湿柴火燃烧的呛人烟气扑面而来。
堂屋里亮着昏黄的煤油灯光，人影晃动。
王老实缩了缩脖子，把破帽子往下拉了拉，脚步放轻，像生怕惊扰了什么似的，踮着脚走向旁边的灶房。
灶房里冷锅冷灶，没一点热乎气。
二柱正蹲在灶膛口，往里面添着刚劈好的细柴。
火苗舔舐着干燥的柴枝，发出噼啪的轻响，橘黄色的火光跳跃着，映亮了他半边黝黑的脸颊和专注的眼睛。
灶膛的暖意驱散了些许寒意，但他湿透的棉袄后背上，靠近火的地方升起丝丝缕缕的白气，那是寒气被逼了出来。
“叔，回来了？”
二柱听到动静，抬起头，瓮声瓮气地问了一句。
“嗯。”
王老实应了一声，声音干涩沙哑。
他把那个干瘪的口袋放在冰冷的锅台上，发出轻微的“噗”声。
他搓了搓冻得通红僵硬的手，凑到灶膛口，借着那点微薄的热气暖着。
目光扫过二柱湿漉漉的裤腿和沾着泥巴的破胶鞋，又看看他脸上那道没完全擦干净的蛋清泥痕，最后落在灶膛里燃烧的柴火上，那都是二柱劈好的。
王老实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化作一声几乎听不见的叹息，沉重地压在灶房里冰冷的空气中。
“他婶子……又在熬药？”
王老实低声问，眼睛瞟向堂屋方向。
那里断断续续传来张金花压着嗓门说话的声音，间或夹杂着另一个陌生女人尖细的笑声。
二柱点点头，用烧火棍小心地拨弄了一下灶膛里的柴火，让火烧得更旺些：“嗯，秀……秀芝她娘，病又重了。”
他记得婶子下午提过一嘴邻村林家的事，那个名字叫秀芝的姑娘，和她那个常年躺在炕上咳血的娘。
王老实沉默了。
他佝偻的背似乎又弯下去几分。
家里的光景，他是最清楚的。
锅底快空了，缸里的玉米面也见了底。
给人家打短工越来越难寻到活计，挣的那点东西，连自己糊口都勉强。
弟媳妇张金花那张嘴，更是天天抱怨，骂他没用，骂二柱是吃白食的累赘。
这日子，像勒在脖子上的麻绳，一天比一天紧。
堂屋的门“吱呀”一声开了，张金花探出半个身子，脸上居然带着一种刻意挤出来的、带着几分谄媚的笑意，这在平日里对着自家人的刻薄脸上是极其罕见的。
“当家的，死灶房磨蹭啥呢？
快进来！
有贵客！”
张金花的声音也拔高了几分，透着一种不同寻常的热络。
王老实愣了一下，和二柱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茫然。
贵客？
在这穷得叮当响的王家洼，在他们这破院子里？
两人跟着张金花进了堂屋。
一股更浓重的草药味混杂着劣质雪花膏的香气扑面而来。
昏黄的煤油灯光下，只见炕沿上坐着一个穿着崭新碎花棉袄、头发梳得溜光水滑的中年女人。
她脸上扑着厚厚的白粉，嘴唇涂得红艳艳的，手里正捏着一把瓜子，“咔吧咔吧”嗑得正香，瓜子皮吐了一地。
正是十里八乡有名的快嘴媒婆——刘巧嘴。
刘巧嘴一见王老实和二柱进来，那双精明的三角眼立刻像探照灯一样扫了过来，尤其在二柱身上停留了许久，从他那顶破旧的狗皮帽子，一首打量到他沾满泥巴的破胶鞋，眼神里飞快地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鄙夷，但脸上却堆满了夸张的笑容。
“哎呦喂！
王大哥回来了！
快坐快坐！”
刘巧嘴热情地招呼着，声音又尖又亮，“这就是二柱吧？
瞧瞧这身板，多结实！
一看就是个能干活的！”
二柱被她看得浑身不自在，下意识地往叔叔身后缩了缩，低着头，只盯着自己那双露着脚趾头的破鞋尖。
王老实局促地搓着手，陪着笑：“刘……刘嫂子，您……您怎么有空来俺们这穷家破院的？”
张金花忙不迭地给刘巧嘴续上热水，脸上堆满了笑纹：“刘嫂子可是给咱家送喜气来了！
天大的好事儿！”
她说着，用力捅了捅王老实，又狠狠瞪了缩在后面的二柱一眼，“杵着干啥？
还不快给刘婶子问好！”
二柱被婶子一瞪，更紧张了，嘴唇嗫嚅了半天，才挤出蚊子哼哼似的一句：“刘……刘婶子好……哎，好好好！”
刘巧嘴笑得见牙不见眼，又“咔吧”一声嗑开一个瓜子，“我今儿啊，就是专门为了二柱的终身大事来的！”
这话像一颗小石子砸进了死水潭。
王老实猛地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愕。
二柱更是彻底懵了，茫然地抬起头，看看刘巧嘴，又看看一脸兴奋的婶子，再看看同样震惊的叔叔，完全不明白“终身大事”这西个字跟自己有什么关系。
“终身大事？”
王老实的声音有些发颤，带着怀疑，“刘嫂子，您……您没开玩笑吧？
就我们家二柱这……这条件……哎呀，王大哥，瞧你这话说的！”
刘巧嘴拍了一下大腿，唾沫星子飞溅，“二柱这孩子，老实、肯干、力气大！
这年头，找个实诚人过日子比啥都强！
再说了，”她话锋一转，压低了点声音，带着点神秘兮兮，“这不是巧了嘛！
邻村老林家，你知道吧？
就是林老蔫家，他闺女秀芝！”
“秀芝？”
王老实更糊涂了。
林老蔫家的情况他知道，比自家还穷。
那闺女秀芝，听说念过几天书，模样在附近几个村也算拔尖的，性子也温和，就是命不好，摊上个常年吃药的病痨娘。
这样的姑娘，能看上自家傻侄子？
“对！
就是秀芝！”
刘巧嘴的声音又高了起来，“秀芝那丫头，要模样有模样，要性子有性子，针线活、灶上活，哪样不是一把好手？
要不是她娘那病……拖累的，早就找个好人家了！”
她叹了口气，做出惋惜状，随即又换上笑脸，“这不，林家嫂子病又重了，抓药的钱都掏不出来了，急得火上房！
林家那意思啊，就想给秀芝寻个实诚可靠的人家，能帮衬着点家里，把眼前这难关熬过去就行！
聘礼嘛……好说！”
张金花在一旁听得两眼放光，迫不及待地插嘴：“刘嫂子，林家那边……真能看上俺家柱子？
他们……他们要多少？”
她最关心的，还是那要命的“聘礼”数目。
刘巧嘴伸出三根涂着红指甲油的手指头，在王老实和张金花眼前晃了晃：“这个数！”
“三百？！”
张金花倒吸一口凉气，脸色瞬间变了，“三百块钱？！
刘嫂子，您……您这不是要俺们的命吗？
俺家砸锅卖铁也凑不出这么多啊！”
王老实也是一脸灰败，三百块，对他们来说，简首是天文数字。
“哎呀，看把你急的！”
刘巧嘴嗔怪地白了张金花一眼，“不是钱！
是三百斤粮票！
外加……现钱一百块！”
“粮票三百斤？
现钱一百？！”
张金花的声音都劈叉了，心口像被狠狠剜了一刀，“这……这也不少啊！
刘嫂子，您也知道俺家这光景……金花妹子！”
刘巧嘴拉长了腔调，带着点语重心长，“这可是打着灯笼都难找的好事！
秀芝那丫头，要不是家里实在揭不开锅，能松这个口？
再说了，粮票嘛，想想办法，总能凑点。
一百块钱，咬咬牙，借一借，总能挪腾出来！
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了！
等林家嫂子缓过劲儿来，或者秀芝想开了，就凭她那模样人品，多少人家抢着要？
到时候，你们就等着后悔去吧！”
她的话像带着钩子，一下下勾着张金花的心。
张金花脑子里飞快地盘算着：傻柱子这个累赘，整天吃闲饭，还尽惹祸。
要是真能娶上媳妇，哪怕花点钱花点粮票，也算是甩出去一个包袱！
以后还能多个劳力干活！
秀芝那丫头能干，娶进来也能帮衬家里。
至于林家那病痨娘……哼，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还能管多少？
想到这儿，张金花一咬牙，脸上挤出决绝的笑容：“刘嫂子说得对！
是好事！
天大的好事！
这事儿……俺们应了！”
她用力拽了一下还在发懵的王老实，“当家的，你说是不是？”
王老实看着媳妇那闪着精光的眼睛，又看看旁边低着头、完全状况外的侄子二柱，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
他当然知道这是趁人之危，也知道秀芝那姑娘嫁过来是委屈了。
可是……二柱都二十好几了，再这么下去，真可能打一辈子光棍。
这或许是傻侄子唯一的机会了。
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像堵了团棉花，最终只是沉重地点了点头，从喉咙深处挤出一个含糊的音节：“嗯……这就对了嘛！”
刘巧嘴一拍大腿，笑得脸上厚厚的白粉簌簌往下掉，“我就说王大哥和金花妹子是明白人！
放心，这事儿包在我身上！
我这就去林家回话，趁热打铁！
你们赶紧的，把聘礼备齐喽！
越快越好！”
刘巧嘴风风火火地站起身，扭着腰肢就往外走，走到门口又想起什么似的，回头冲张金花挤挤眼：“对了，金花妹子，赶明儿让二柱去集上，买两包好点心，一条好烟！
这提亲的礼数，可不能省！
显得咱重视！”
说完，也不等回应，一阵风似的出了门，留下满屋子浓重的脂粉气和瓜子皮。
堂屋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煤油灯芯燃烧发出的轻微“噼啪”声和弥漫在空气中令人窒息的草药味。
张金花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肉疼和焦躁。
她烦躁地在狭小的堂屋里踱了两步，嘴里念念叨叨：“三百斤粮票！
一百块钱！
还要点心烟……这不是要扒了咱家的皮嘛！
这死老婆子，心也太黑了！”
王老实佝偻着背，坐在炕沿上，双手抱着头，闷不吭声。
他感觉自己的脊梁骨快被这沉重的负担压断了。
二柱依旧像个木头桩子似的杵在门边，低着头。
刘巧嘴那些话，像一阵风从他耳边刮过，他只听懂了一点点：好像是要给他……说媳妇？
娶谁？
那个叫秀芝的？
他脑子里一片混沌，完全无法理解“娶媳妇”对他意味着什么。
他只觉得堂屋里的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婶子的烦躁和叔叔的沉默都沉甸甸地压在他心上。
他悄悄抬起眼，目光扫过堂屋角落那张破旧的供桌。
桌上，爹娘的牌位静静地立着，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有些模糊。
供桌底下，放着那个下午摔碎了鸡蛋的柳条筐。
筐沿上，还残留着一点没擦干净的、己经干涸发黄的蛋液痕迹。
那抹刺眼的痕迹，和他此刻空落落、冰凉一片的心口，莫名地重合在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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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的姑娘，能看上自家傻侄子？
“对！
就是秀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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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三百斤粮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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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钱一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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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说了，粮票嘛，想想办法，总能凑点。
一百块钱，咬咬牙，借一借，总能挪腾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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堂屋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煤油灯芯燃烧发出的轻微“噼啪”声和弥漫在空气中令人窒息的草药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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