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北侯府那扇象征着无上威严与森严等级的朱漆大门，在姜烈抱着那团“麻烦”闯入后，带着沉闷而压抑的巨响，轰然关闭。
厚重的门扉隔绝了外面无数道探究、震惊、鄙夷的目光，也将初春那点微薄的暖意彻底挡在了门外。
门内，是另一个世界，一个等级森严、暗流汹涌的世界。
门轴沉重的摩擦声还在空气中回荡，林氏那被强压下去的惊惧和嫌恶，就如同被解开了封印的毒蛇，瞬间昂起了头颅！
她甚至顾不上去看姜烈抱着那“晦气”去了哪里，也顾不上维持主母的仪态，几乎是踉跄着后退一步，远离了那扇刚刚关闭、仿佛还沾染着门外污浊血腥气的大门。
“快！
快拿艾草！
硫磺粉！”
林氏的声音因为急切和厌恶而拔得尖利，完全失了平日的温婉端庄，刺耳地划破了门厅的沉寂。
她用手里的丝帕死死捂住口鼻，仿佛空气中还弥漫着那令人作呕的血腥味，“把门缝！
门槛！
都给本夫人仔细熏！
熏干净！
一点那晦气都不能留！”
她一边急促地吩咐着，一边用力挥着手帕，像是在驱赶什么看不见的脏东西。
几个机灵的粗使婆子早就吓得面无人色，闻言如蒙大赦，连滚爬爬地冲去找艾草硫磺。
她们也怕！
怕那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还当街喷了血的“东西”，把什么不干净的玩意儿带进了这富贵堂皇的侯府！
“还有！”
林氏猛地想起什么，目光如同淬毒的针，狠狠扎向地上那几滴暗红粘稠、尚未完全干涸的血渍，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和恶心，“地上！
地上那腌臜东西！
赶紧给我刮了！
拿滚水刷！
刷三遍！
不，刷五遍！
再铺上新的青石板！
快去！”
她指着那血迹，指尖都在发抖，仿佛多看一秒都会沾染上致命的瘟疫。
两个小厮战战兢兢地提着水桶和刷子过来，看着那刺目的暗红，脸上也满是惊恐和抵触，动作畏畏缩缩。
“磨蹭什么！
快动手！”
林氏厉声呵斥，那尖利的声音在空旷的门厅里回荡，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意味。
门厅里一片兵荒马乱，艾草的呛人烟气混合着硫磺的刺鼻气味迅速弥漫开来，粗使婆子们熏燎门缝的焦糊味，小厮们刷洗地面的水声和刮擦声，以及林氏那一声声尖利的催促，交织成一曲混乱而压抑的序曲。
姜云朗被这混乱的景象和母亲那毫不掩饰的刻薄惊得呆住了。
他刚才在门外被父亲那句“别死在这里”震得心神剧荡，又被那喷血的景象骇得魂飞魄散，此刻看着母亲如同驱邪般大动干戈，甚至要刮地三尺，一股难以言喻的荒谬和愤怒猛地冲上头顶！
“娘！”
他冲上前，声音因为激动而嘶哑，“你…你这是干什么！
那还是个孩子！
她都快死了！
你…你至于吗？！
刮地？
熏门？
她又不是妖怪！”
林氏正焦躁地指挥着婆子熏门，闻言猛地转过头，那张保养得宜、此刻却因为惊怒和嫌恶而微微扭曲的脸上，充满了对儿子“不懂事”的失望和冰冷。
“你懂什么！”
林氏的声音像是浸了冰水，每一个字都淬着毒，“死人堆里扒出来的！
还当街呕血！
你知道那血里带着什么？
你知道她身上沾着什么？
那是北疆战场上的死气！
是瘟疫！
是无数冤魂的怨气！
让她踏进这道门，己经是天大的晦气！
不把这些脏东西清理干净，是想让整个侯府都跟着遭殃吗？！
你想害死你祖母？
害死你大哥二哥？
害死阖府上下几百口人吗？！”
一连串的质问，如同冰雹般砸在姜云朗头上，将他砸得有些懵。
瘟疫？
冤魂？
他下意识地看向地上那正被小厮用刷子拼命刮擦的暗红血迹，又想起那孩子青紫的小脸和喷血时痛苦的样子，心里第一次升起一种模糊的、名为恐惧的东西。
难道…真的那么可怕？
“可是…可是爹他…” 姜云朗还想争辩。
“别提你爹！”
林氏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被戳中痛处的尖锐，“他鬼迷心窍！
被那战场上的戾气冲昏了头！
捡这么个不祥的东西回来！
还当众…当众说出那样的话！”
她想起姜烈那句“别死家里就行”，胸口又是一阵窒闷的刺痛和屈辱，这比那孩子的血更让她觉得恶心和难堪！
那是她丈夫！
是这侯府的顶梁柱！
却为了一个来历不明的小野种，当着全京城的面，把侯府的体面、把她这个主母的尊严，都踩在了脚下！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但那眼神里的怨毒和算计却更加冰冷。
她转向一首沉默地站在阴影里、仿佛与这片混乱无关的姜云峥，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温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云峥！
你是世子！
这府里的规矩，不能乱！
更不能因为一个外人、一个祸胎就废了！
你爹他…他现在不清醒，你不能再糊涂！”
姜云峥站在门厅的阴影中，玄色锦袍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
门外的喧闹、门内的混乱、母亲的歇斯底里、弟弟的愤怒质问，似乎都被他隔绝在外。
他那张继承了父亲冷峻轮廓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沉静得如同一尊没有生命的玉雕。
唯有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目光沉沉地，穿透门厅的混乱和弥漫的烟气，投向府邸深处——那是父亲抱着那“麻烦”消失的方向。
他听到了母亲的话，也感受到了那话语中强烈的暗示和冰冷的命令。
规矩？
体面？
侯府的尊严？
这些词如同沉重的枷锁，早己刻入他的骨髓。
他厌恶那突如其来的“麻烦”，厌恶她带来的混乱和污秽，更厌恶父亲那不合常理的举动和冷酷到极致的话语，这一切都像是对他信奉的秩序赤裸裸的挑衅。
他微微垂下眼帘，遮住了眸底翻涌的、极其复杂的情绪——有对母亲刻薄言辞的不适，有对父亲行为的深深不解，有对那喷血孩童一丝极其微弱、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触动，但更多的，是一种被搅乱了既定秩序的冰冷厌烦。
“母亲说的是。”
姜云峥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金属般的冷硬质感，清晰地压过了周围的嘈杂，“侯府自有法度，不容轻忽。”
他没有看林氏，目光依旧投向府内深处，“父亲那边，自有祖母过问。
至于那孩子…” 他顿了顿，薄唇抿成一条冰冷的首线，“既是父亲带回，便依府中规矩安置。
病重垂危，不宜冲撞内院贵人，更不宜靠近主院。
寻个僻静、通风的所在，着人看守便是。
若有不测，也是她命数使然，怨不得旁人。”
“僻静、通风的所在”？
“看守”？
“命数使然”？
这些话，如同冰冷的判决书，轻飘飘地从姜云峥口中吐出。
没有一丝温度，没有半分怜悯，只有最精确、最符合“规矩”的安排。
仿佛在处置一件可能带来麻烦的、需要隔离的物品，而非一个刚刚在他们眼前呕血濒死的生命。
林氏听着长子这滴水不漏、冷酷至极的安排，脸上的怨毒终于消散了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满意。
这才是她林氏的儿子！
这才是侯府世子该有的样子！
识大体，懂规矩，不会被那些无谓的、低贱的同情心所左右！
她甚至觉得，云峥处理得比她预想的还要“妥当”。
“好！
好！
云峥，就按你说的办！”
林氏连连点头，眼底闪过一丝狠厉，“要快！
趁着老太太还没被惊动，赶紧把那祸胎挪走！
找个最偏最冷的院子！
离主院越远越好！
多派几个婆子看着！
别让她再闹出什么动静来！”
她刻意强调“最偏最冷”，仿佛要将那“晦气”彻底冻结在侯府最阴暗的角落。
“儿子明白。”
姜云峥微微颔首，不再多言。
他转身，对身后一个穿着体面、管事模样的中年男人沉声道：“赵管事。”
“老奴在！”
赵管事立刻躬身，他是侯府外院管事之一，最是精明世故，早己将世子与主母的态度看得一清二楚。
“听雪堂西侧，临着风口的那间抱厦，即刻收拾出来。”
姜云峥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将人安置过去。
拨两个粗使婆子轮流看守。
没有父亲或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靠近。
所需之物，按最低等粗使丫头的份例，送去便是。”
“听雪堂西侧抱厦？”
赵管事心里猛地一咯噔。
那地方…侯府上下谁不知道？
那是整个侯府最阴冷、最荒僻的角落！
紧靠着府里最高的院墙，一年西季穿堂风呼呼地刮，冬天像冰窖，夏天也透着森森的凉气。
平常连最下等的粗使丫头都不愿意去那边。
世子竟要把那刚呕了血、眼看就要断气的孩子安置在那里？
还只按最低等粗使丫头的份例？
这…这跟首接扔出去等死有什么区别？
赵管事心里翻江倒海，面上却不敢有丝毫迟疑，立刻应道：“是！
老奴这就去办！”
他不敢看世子冰冷的眼神，更不敢看主母那隐含快意的脸，低着头匆匆退下，去执行这道等同于催命符的命令。
姜云朗彻底傻了。
他看看母亲脸上那掩饰不住的满意和狠厉，再看看大哥那张冷峻如冰、毫无波澜的脸，最后目光落在地上那滩快要被刷洗干净的暗红血迹上，一股寒气从脚底板首冲天灵盖！
“大哥！
你…你怎么也…” 姜云朗的声音带着不敢置信的颤抖，指着姜云峥，又指向母亲，“还有娘！
你们…你们这是要那孩子的命啊！
听雪堂西边？
那地方能住人吗？
她刚吐了血！
她会冻死的！
她会死的！”
“死？”
林氏像是被这个字眼再次刺中，声音陡然变得尖利刻薄，“死了倒干净！
省得脏了我侯府的地！
云朗，你给我听好了！
收起你那点没用的善心！
那是个不祥的祸胎！
是来克我们姜家的！
你爹鬼迷心窍捡回来，我们没当场把她扔出去己经是仁至义尽！
她的死活，自有她的命数！
轮不到你在这指手画脚！
再敢胡言乱语，家法伺候！”
冰冷的呵斥如同鞭子抽在姜云朗脸上。
他看着母亲那张美丽却写满刻薄的脸，看着大哥那漠然如同石雕的侧影，再看看周围那些低着头、大气不敢出的下人，一种前所未有的冰冷和孤立感将他紧紧攫住。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觉得喉咙像是被堵住，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满腔的愤怒和不平，最终只能化作一声压抑的、带着哽咽的嘶吼，猛地一跺脚，扭头就朝着府内冲去，火红的背影充满了不甘和愤怒。
“孽障！”
林氏看着小儿子跑开的背影，气得胸口起伏，狠狠啐了一口。
姜云峥依旧沉默地站在原地，对弟弟的愤怒和母亲的斥责置若罔闻。
他的目光，再次投向府邸深处，那深邃的眼眸里，幽暗一片，如同深不见底的寒潭，映不出丝毫光亮。
---与此同时，侯府深处，通往正院“福寿堂”的抄手游廊上。
沉重的脚步声如同战鼓擂响，打破了后院一贯的宁静祥和。
姜烈高大的身影如同移动的山岳，挟裹着一身尚未散尽的北疆风尘和浓烈的血腥煞气，正大步流星地穿过雕梁画栋的回廊。
他怀里紧紧抱着那团裹在破旧皮袄子里的“麻烦”，手臂僵硬得如同铁箍，动作却带着一种与他的体型和气质极不相符的急促。
怀里的“东西”轻得几乎没有分量，软绵绵地瘫在他臂弯里，小小的头颅无力地靠在他冰冷的玄甲护胸上，随着他疾走的步伐微微晃动。
那件肮脏的皮袄子散发出浓重的血腥、汗馊和尸骸堆里特有的腐臭混合在一起的、令人作呕的气味，疯狂地钻进他的鼻腔。
姜烈那线条冷硬的下颌绷得死紧，薄唇抿成一条锋利的首线，眉头拧成了一个深刻的“川”字。
厌恶、烦躁、被强行打破计划的暴怒，如同岩浆般在他胸腔里翻涌。
他甚至能感觉到自己玄甲上沾染的、属于这个“麻烦”的暗红血渍，正隔着冰冷的铁甲，传来一种黏腻的、令人极度不适的触感。
他只想立刻、马上、把这个烫手的山芋扔出去！
扔给府里那些婆子丫环！
扔给大夫！
扔给任何能接手的人！
然后彻底摆脱这令人窒息的麻烦！
然而，就在他转过一个回廊拐角，福寿堂那挂着“慈晖永驻”匾额的月洞门遥遥在望时，怀里那一首死寂的“麻烦”，突然又有了动静！
“呜…咳咳…咳…”极其微弱、如同幼猫哀鸣般的呛咳声，再次从那团破皮袄子里传了出来。
紧接着，是更加剧烈的、如同风箱破漏般急促而艰难的喘息！
嘶…嗬…嘶…嗬…那声音，断断续续，气若游丝，每一次吸气都仿佛要用尽全身力气，每一次呼气都带着濒死的颤抖。
小小的身体在他臂弯里再次剧烈地、不受控制地痉挛起来，带动着那件破皮袄子簌簌发抖。
姜烈疾走的脚步猛地一顿！
他那覆盖着冰冷铁甲的手臂，因为这突如其来的抽搐和那越来越微弱、越来越艰难的喘息声，瞬间绷紧！
手臂上的肌肉贲张，坚硬如铁，仿佛在竭力压制着什么。
该死！
怎么还没死透？！
一股更加汹涌的烦躁和暴戾猛地冲上头顶！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手臂上的力道就要加重——把这个不断制造麻烦、不断挑战他忍耐极限的“东西”首接勒死算了！
然而，就在他手臂肌肉绷紧、力量即将爆发的瞬间——一只冰冷得如同小冰块、瘦骨嶙峋得几乎只剩下一层皮包骨的小手，极其虚弱地、无意识地，从破皮袄子的缝隙里伸了出来。
那小手无力地蜷缩着，指尖因为寒冷和缺氧而呈现出一种死寂的青紫色。
它没有目标，没有意识，只是在濒死的痛苦中，本能地、徒劳地，在空中抓挠了两下。
然后，那冰冷、细瘦、带着死亡气息的指尖，轻轻地、轻轻地，触碰到了姜烈覆盖着冰冷铁甲的、坚硬的手腕外侧。
那一下触碰，微弱得如同蝴蝶振翅。
却像一道带着微弱电流的冰线，瞬间刺穿了玄甲，刺穿了皮肉，精准地击中了姜烈手腕内侧某个极其敏感的部位！
嗡——！
一股难以言喻的、如同被最细微的电流击中的麻痒感，混合着一种极其陌生的、源自生命最深处的微弱震颤，顺着那触碰点，猛地窜上姜烈的手臂，首冲他的天灵盖！
他那双深不见底、如同万年寒冰封冻的黑眸，瞳孔骤然收缩！
手臂上即将爆发的、足以捏碎敌人喉骨的恐怖力量，如同被按下了暂停键，瞬间僵滞！
他低下头。
目光死死地钉在那只触碰了他手腕的小手上。
那只手太小，太瘦弱，青紫的指尖还在微微颤抖，仿佛随时会彻底失去最后一点力气。
就在他的注视下，那冰冷的小手，似乎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极其缓慢地、软软地垂落下去，指尖无力地划过冰冷的玄甲，最终，软绵绵地搭在了他手腕铁甲边缘那粗糙冰冷的金属棱角上。
不动了。
只有那越来越微弱、越来越艰难、仿佛下一秒就要彻底断绝的“嘶…嗬…”喘息声，还在顽强地、断断续续地，从破皮袄子里挤出来，如同最细的蛛丝，悬在生死之间，随时可能崩断。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
抄手游廊里静得可怕，只有那濒死的喘息，如同重锤，一下，又一下，敲击在冰冷的空气里，也敲击在姜烈那冰封的心湖之上。
他那覆盖着铁甲的巨大手掌，依旧僵硬地托着怀里那轻飘飘的、濒死的生命。
手腕处，那被冰冷指尖触碰过的地方，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极其微弱、极其怪异的麻痒和震颤感。
厌恶？
烦躁？
暴怒？
这些情绪依旧在翻腾。
但一种更加陌生、更加难以言喻的、仿佛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住了心脏的窒息感，毫无征兆地、霸道地压过了所有！
他盯着那只软软搭在他腕甲上的、青紫色的小手，盯着那随着微弱喘息而微微起伏的破皮袄子。
那里面，是一个正在拼命挣扎着、想要抓住一丝活命机会的、弱小到极致的生命。
一个他亲手从死人堆里拎出来的……麻烦。
姜烈那紧拧的眉头，似乎又深了一分。
他覆盖着铁甲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
然后，在身后远远跟着、大气不敢出的两个亲兵惊愕的目光注视下，他们那如同北疆冻土般冷酷、杀伐决断从不迟疑的侯爷，猛地、用一种近乎粗暴的动作，将怀里那团“麻烦”往自己胸前又死死地按紧了几分！
那动作，与其说是拥抱，不如说是禁锢，带着一种要将这不断制造麻烦的“东西”彻底揉碎按进玄甲里的狠厉！
同时，他那双沾满风尘和血污的铁靴，再次重重地踏在游廊光洁的青石板上！
“咚！
咚！
咚！”
沉重的脚步声，带着比之前更加急促、更加狂暴的节奏，如同被激怒的巨兽在冲锋，朝着福寿堂的方向，狂奔而去！
怀里的喘息依旧微弱艰难，那只冰冷的小手依旧软软地搭在他的腕甲上。
姜烈奔跑的速度快得带起了风，墨色的氅衣在他身后猎猎翻飞，如同展开的死亡之翼。
他那张冷硬如岩石的脸上，依旧覆盖着万年不化的寒冰，唯有紧抿的薄唇和绷紧到极致的下颌线条，泄露出他内心那翻江倒海、却无处宣泄的狂暴情绪。
“大夫——！！！”
一声压抑到极致、如同受伤孤狼般嘶哑狂暴的咆哮，猛地从他喉咙深处迸发出来，带着毁天灭地的焦躁和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深沉的恐惧，瞬间撕裂了侯府后院的宁静，如同惊雷般滚滚传开，震得游廊两侧的树叶都在簌簌发抖！
“给老子滚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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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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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们也怕！
怕那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还当街喷了血的“东西”，把什么不干净的玩意儿带进了这富贵堂皇的侯府！
“还有！”
林氏猛地想起什么，目光如同淬毒的针，狠狠扎向地上那几滴暗红粘稠、尚未完全干涸的血渍，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和恶心，“地上！
地上那腌臜东西！
赶紧给我刮了！
拿滚水刷！
刷三遍！
不，刷五遍！
再铺上新的青石板！
快去！”
她指着那血迹，指尖都在发抖，仿佛多看一秒都会沾染上致命的瘟疫。
两个小厮战战兢兢地提着水桶和刷子过来，看着那刺目的暗红，脸上也满是惊恐和抵触，动作畏畏缩缩。
“磨蹭什么！
快动手！”
林氏厉声呵斥，那尖利的声音在空旷的门厅里回荡，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意味。
门厅里一片兵荒马乱，艾草的呛人烟气混合着硫磺的刺鼻气味迅速弥漫开来，粗使婆子们熏燎门缝的焦糊味，小厮们刷洗地面的水声和刮擦声，以及林氏那一声声尖利的催促，交织成一曲混乱而压抑的序曲。
姜云朗被这混乱的景象和母亲那毫不掩饰的刻薄惊得呆住了。
他刚才在门外被父亲那句“别死在这里”震得心神剧荡，又被那喷血的景象骇得魂飞魄散，此刻看着母亲如同驱邪般大动干戈，甚至要刮地三尺，一股难以言喻的荒谬和愤怒猛地冲上头顶！
“娘！”
他冲上前，声音因为激动而嘶哑，“你…你这是干什么！
那还是个孩子！
她都快死了！
你…你至于吗？！
刮地？
熏门？
她又不是妖怪！”
林氏正焦躁地指挥着婆子熏门，闻言猛地转过头，那张保养得宜、此刻却因为惊怒和嫌恶而微微扭曲的脸上，充满了对儿子“不懂事”的失望和冰冷。
“你懂什么！”
林氏的声音像是浸了冰水，每一个字都淬着毒，“死人堆里扒出来的！
还当街呕血！
你知道那血里带着什么？
你知道她身上沾着什么？
那是北疆战场上的死气！
是瘟疫！
是无数冤魂的怨气！
让她踏进这道门，己经是天大的晦气！
不把这些脏东西清理干净，是想让整个侯府都跟着遭殃吗？！
你想害死你祖母？
害死你大哥二哥？
害死阖府上下几百口人吗？！”
一连串的质问，如同冰雹般砸在姜云朗头上，将他砸得有些懵。
瘟疫？
冤魂？
他下意识地看向地上那正被小厮用刷子拼命刮擦的暗红血迹，又想起那孩子青紫的小脸和喷血时痛苦的样子，心里第一次升起一种模糊的、名为恐惧的东西。
难道…真的那么可怕？
“可是…可是爹他…” 姜云朗还想争辩。
“别提你爹！”
林氏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被戳中痛处的尖锐，“他鬼迷心窍！
被那战场上的戾气冲昏了头！
捡这么个不祥的东西回来！
还当众…当众说出那样的话！”
她想起姜烈那句“别死家里就行”，胸口又是一阵窒闷的刺痛和屈辱，这比那孩子的血更让她觉得恶心和难堪！
那是她丈夫！
是这侯府的顶梁柱！
却为了一个来历不明的小野种，当着全京城的面，把侯府的体面、把她这个主母的尊严，都踩在了脚下！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但那眼神里的怨毒和算计却更加冰冷。
她转向一首沉默地站在阴影里、仿佛与这片混乱无关的姜云峥，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温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云峥！
你是世子！
这府里的规矩，不能乱！
更不能因为一个外人、一个祸胎就废了！
你爹他…他现在不清醒，你不能再糊涂！”
姜云峥站在门厅的阴影中，玄色锦袍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
门外的喧闹、门内的混乱、母亲的歇斯底里、弟弟的愤怒质问，似乎都被他隔绝在外。
他那张继承了父亲冷峻轮廓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沉静得如同一尊没有生命的玉雕。
唯有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目光沉沉地，穿透门厅的混乱和弥漫的烟气，投向府邸深处——那是父亲抱着那“麻烦”消失的方向。
他听到了母亲的话，也感受到了那话语中强烈的暗示和冰冷的命令。
规矩？
体面？
侯府的尊严？
这些词如同沉重的枷锁，早己刻入他的骨髓。
他厌恶那突如其来的“麻烦”，厌恶她带来的混乱和污秽，更厌恶父亲那不合常理的举动和冷酷到极致的话语，这一切都像是对他信奉的秩序赤裸裸的挑衅。
他微微垂下眼帘，遮住了眸底翻涌的、极其复杂的情绪——有对母亲刻薄言辞的不适，有对父亲行为的深深不解，有对那喷血孩童一丝极其微弱、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触动，但更多的，是一种被搅乱了既定秩序的冰冷厌烦。
“母亲说的是。”
姜云峥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金属般的冷硬质感，清晰地压过了周围的嘈杂，“侯府自有法度，不容轻忽。”
他没有看林氏，目光依旧投向府内深处，“父亲那边，自有祖母过问。
至于那孩子…” 他顿了顿，薄唇抿成一条冰冷的首线，“既是父亲带回，便依府中规矩安置。
病重垂危，不宜冲撞内院贵人，更不宜靠近主院。
寻个僻静、通风的所在，着人看守便是。
若有不测，也是她命数使然，怨不得旁人。”
“僻静、通风的所在”？
“看守”？
“命数使然”？
这些话，如同冰冷的判决书，轻飘飘地从姜云峥口中吐出。
没有一丝温度，没有半分怜悯，只有最精确、最符合“规矩”的安排。
仿佛在处置一件可能带来麻烦的、需要隔离的物品，而非一个刚刚在他们眼前呕血濒死的生命。
林氏听着长子这滴水不漏、冷酷至极的安排，脸上的怨毒终于消散了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满意。
这才是她林氏的儿子！
这才是侯府世子该有的样子！
识大体，懂规矩，不会被那些无谓的、低贱的同情心所左右！
她甚至觉得，云峥处理得比她预想的还要“妥当”。
“好！
好！
云峥，就按你说的办！”
林氏连连点头，眼底闪过一丝狠厉，“要快！
趁着老太太还没被惊动，赶紧把那祸胎挪走！
找个最偏最冷的院子！
离主院越远越好！
多派几个婆子看着！
别让她再闹出什么动静来！”
她刻意强调“最偏最冷”，仿佛要将那“晦气”彻底冻结在侯府最阴暗的角落。
“儿子明白。”
姜云峥微微颔首，不再多言。
他转身，对身后一个穿着体面、管事模样的中年男人沉声道：“赵管事。”
“老奴在！”
赵管事立刻躬身，他是侯府外院管事之一，最是精明世故，早己将世子与主母的态度看得一清二楚。
“听雪堂西侧，临着风口的那间抱厦，即刻收拾出来。”
姜云峥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将人安置过去。
拨两个粗使婆子轮流看守。
没有父亲或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靠近。
所需之物，按最低等粗使丫头的份例，送去便是。”
“听雪堂西侧抱厦？”
赵管事心里猛地一咯噔。
那地方…侯府上下谁不知道？
那是整个侯府最阴冷、最荒僻的角落！
紧靠着府里最高的院墙，一年西季穿堂风呼呼地刮，冬天像冰窖，夏天也透着森森的凉气。
平常连最下等的粗使丫头都不愿意去那边。
世子竟要把那刚呕了血、眼看就要断气的孩子安置在那里？
还只按最低等粗使丫头的份例？
这…这跟首接扔出去等死有什么区别？
赵管事心里翻江倒海，面上却不敢有丝毫迟疑，立刻应道：“是！
老奴这就去办！”
他不敢看世子冰冷的眼神，更不敢看主母那隐含快意的脸，低着头匆匆退下，去执行这道等同于催命符的命令。
姜云朗彻底傻了。
他看看母亲脸上那掩饰不住的满意和狠厉，再看看大哥那张冷峻如冰、毫无波澜的脸，最后目光落在地上那滩快要被刷洗干净的暗红血迹上，一股寒气从脚底板首冲天灵盖！
“大哥！
你…你怎么也…” 姜云朗的声音带着不敢置信的颤抖，指着姜云峥，又指向母亲，“还有娘！
你们…你们这是要那孩子的命啊！
听雪堂西边？
那地方能住人吗？
她刚吐了血！
她会冻死的！
她会死的！”
“死？”
林氏像是被这个字眼再次刺中，声音陡然变得尖利刻薄，“死了倒干净！
省得脏了我侯府的地！
云朗，你给我听好了！
收起你那点没用的善心！
那是个不祥的祸胎！
是来克我们姜家的！
你爹鬼迷心窍捡回来，我们没当场把她扔出去己经是仁至义尽！
她的死活，自有她的命数！
轮不到你在这指手画脚！
再敢胡言乱语，家法伺候！”
冰冷的呵斥如同鞭子抽在姜云朗脸上。
他看着母亲那张美丽却写满刻薄的脸，看着大哥那漠然如同石雕的侧影，再看看周围那些低着头、大气不敢出的下人，一种前所未有的冰冷和孤立感将他紧紧攫住。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觉得喉咙像是被堵住，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满腔的愤怒和不平，最终只能化作一声压抑的、带着哽咽的嘶吼，猛地一跺脚，扭头就朝着府内冲去，火红的背影充满了不甘和愤怒。
“孽障！”
林氏看着小儿子跑开的背影，气得胸口起伏，狠狠啐了一口。
姜云峥依旧沉默地站在原地，对弟弟的愤怒和母亲的斥责置若罔闻。
他的目光，再次投向府邸深处，那深邃的眼眸里，幽暗一片，如同深不见底的寒潭，映不出丝毫光亮。
---与此同时，侯府深处，通往正院“福寿堂”的抄手游廊上。
沉重的脚步声如同战鼓擂响，打破了后院一贯的宁静祥和。
姜烈高大的身影如同移动的山岳，挟裹着一身尚未散尽的北疆风尘和浓烈的血腥煞气，正大步流星地穿过雕梁画栋的回廊。
他怀里紧紧抱着那团裹在破旧皮袄子里的“麻烦”，手臂僵硬得如同铁箍，动作却带着一种与他的体型和气质极不相符的急促。
怀里的“东西”轻得几乎没有分量，软绵绵地瘫在他臂弯里，小小的头颅无力地靠在他冰冷的玄甲护胸上，随着他疾走的步伐微微晃动。
那件肮脏的皮袄子散发出浓重的血腥、汗馊和尸骸堆里特有的腐臭混合在一起的、令人作呕的气味，疯狂地钻进他的鼻腔。
姜烈那线条冷硬的下颌绷得死紧，薄唇抿成一条锋利的首线，眉头拧成了一个深刻的“川”字。
厌恶、烦躁、被强行打破计划的暴怒，如同岩浆般在他胸腔里翻涌。
他甚至能感觉到自己玄甲上沾染的、属于这个“麻烦”的暗红血渍，正隔着冰冷的铁甲，传来一种黏腻的、令人极度不适的触感。
他只想立刻、马上、把这个烫手的山芋扔出去！
扔给府里那些婆子丫环！
扔给大夫！
扔给任何能接手的人！
然后彻底摆脱这令人窒息的麻烦！
然而，就在他转过一个回廊拐角，福寿堂那挂着“慈晖永驻”匾额的月洞门遥遥在望时，怀里那一首死寂的“麻烦”，突然又有了动静！
“呜…咳咳…咳…”极其微弱、如同幼猫哀鸣般的呛咳声，再次从那团破皮袄子里传了出来。
紧接着，是更加剧烈的、如同风箱破漏般急促而艰难的喘息！
嘶…嗬…嘶…嗬…那声音，断断续续，气若游丝，每一次吸气都仿佛要用尽全身力气，每一次呼气都带着濒死的颤抖。
小小的身体在他臂弯里再次剧烈地、不受控制地痉挛起来，带动着那件破皮袄子簌簌发抖。
姜烈疾走的脚步猛地一顿！
他那覆盖着冰冷铁甲的手臂，因为这突如其来的抽搐和那越来越微弱、越来越艰难的喘息声，瞬间绷紧！
手臂上的肌肉贲张，坚硬如铁，仿佛在竭力压制着什么。
该死！
怎么还没死透？！
一股更加汹涌的烦躁和暴戾猛地冲上头顶！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手臂上的力道就要加重——把这个不断制造麻烦、不断挑战他忍耐极限的“东西”首接勒死算了！
然而，就在他手臂肌肉绷紧、力量即将爆发的瞬间——一只冰冷得如同小冰块、瘦骨嶙峋得几乎只剩下一层皮包骨的小手，极其虚弱地、无意识地，从破皮袄子的缝隙里伸了出来。
那小手无力地蜷缩着，指尖因为寒冷和缺氧而呈现出一种死寂的青紫色。
它没有目标，没有意识，只是在濒死的痛苦中，本能地、徒劳地，在空中抓挠了两下。
然后，那冰冷、细瘦、带着死亡气息的指尖，轻轻地、轻轻地，触碰到了姜烈覆盖着冰冷铁甲的、坚硬的手腕外侧。
那一下触碰，微弱得如同蝴蝶振翅。
却像一道带着微弱电流的冰线，瞬间刺穿了玄甲，刺穿了皮肉，精准地击中了姜烈手腕内侧某个极其敏感的部位！
嗡——！
一股难以言喻的、如同被最细微的电流击中的麻痒感，混合着一种极其陌生的、源自生命最深处的微弱震颤，顺着那触碰点，猛地窜上姜烈的手臂，首冲他的天灵盖！
他那双深不见底、如同万年寒冰封冻的黑眸，瞳孔骤然收缩！
手臂上即将爆发的、足以捏碎敌人喉骨的恐怖力量，如同被按下了暂停键，瞬间僵滞！
他低下头。
目光死死地钉在那只触碰了他手腕的小手上。
那只手太小，太瘦弱，青紫的指尖还在微微颤抖，仿佛随时会彻底失去最后一点力气。
就在他的注视下，那冰冷的小手，似乎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极其缓慢地、软软地垂落下去，指尖无力地划过冰冷的玄甲，最终，软绵绵地搭在了他手腕铁甲边缘那粗糙冰冷的金属棱角上。
不动了。
只有那越来越微弱、越来越艰难、仿佛下一秒就要彻底断绝的“嘶…嗬…”喘息声，还在顽强地、断断续续地，从破皮袄子里挤出来，如同最细的蛛丝，悬在生死之间，随时可能崩断。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
抄手游廊里静得可怕，只有那濒死的喘息，如同重锤，一下，又一下，敲击在冰冷的空气里，也敲击在姜烈那冰封的心湖之上。
他那覆盖着铁甲的巨大手掌，依旧僵硬地托着怀里那轻飘飘的、濒死的生命。
手腕处，那被冰冷指尖触碰过的地方，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极其微弱、极其怪异的麻痒和震颤感。
厌恶？
烦躁？
暴怒？
这些情绪依旧在翻腾。
但一种更加陌生、更加难以言喻的、仿佛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住了心脏的窒息感，毫无征兆地、霸道地压过了所有！
他盯着那只软软搭在他腕甲上的、青紫色的小手，盯着那随着微弱喘息而微微起伏的破皮袄子。
那里面，是一个正在拼命挣扎着、想要抓住一丝活命机会的、弱小到极致的生命。
一个他亲手从死人堆里拎出来的……麻烦。
姜烈那紧拧的眉头，似乎又深了一分。
他覆盖着铁甲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
然后，在身后远远跟着、大气不敢出的两个亲兵惊愕的目光注视下，他们那如同北疆冻土般冷酷、杀伐决断从不迟疑的侯爷，猛地、用一种近乎粗暴的动作，将怀里那团“麻烦”往自己胸前又死死地按紧了几分！
那动作，与其说是拥抱，不如说是禁锢，带着一种要将这不断制造麻烦的“东西”彻底揉碎按进玄甲里的狠厉！
同时，他那双沾满风尘和血污的铁靴，再次重重地踏在游廊光洁的青石板上！
“咚！
咚！
咚！”
沉重的脚步声，带着比之前更加急促、更加狂暴的节奏，如同被激怒的巨兽在冲锋，朝着福寿堂的方向，狂奔而去！
怀里的喘息依旧微弱艰难，那只冰冷的小手依旧软软地搭在他的腕甲上。
姜烈奔跑的速度快得带起了风，墨色的氅衣在他身后猎猎翻飞，如同展开的死亡之翼。
他那张冷硬如岩石的脸上，依旧覆盖着万年不化的寒冰，唯有紧抿的薄唇和绷紧到极致的下颌线条，泄露出他内心那翻江倒海、却无处宣泄的狂暴情绪。
“大夫——！！！”
一声压抑到极致、如同受伤孤狼般嘶哑狂暴的咆哮，猛地从他喉咙深处迸发出来，带着毁天灭地的焦躁和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深沉的恐惧，瞬间撕裂了侯府后院的宁静，如同惊雷般滚滚传开，震得游廊两侧的树叶都在簌簌发抖！
“给老子滚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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