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雨总带着三分缠绵,将青石巷弄浇得发亮。沈砚之背着半旧的行囊走在雨里,布鞋踩过水洼时溅起细碎的水花,行囊里传来细碎的磕碰声,像是有什么东西在轻轻挪动。
“安分些。”她低声开口,指尖在行囊边缘的旧布上轻轻敲了敲。行囊里的动静立刻停了,只余下雨声淅沥。
这是江南的姑苏城,雨丝如帘,将粉墙黛瓦晕染成一幅水墨长卷。沈砚之拢了拢被雨打湿的青布衫,抬头望见巷尾那处挂着“修旧铺”木牌的小院,檐下悬着的红灯笼被雨雾浸得朦胧,倒像是幅经年的旧画。
她刚走到院门前,那扇虚掩的木门便“吱呀”一声自己开了条缝。沈砚之挑眉,推门而入时闻到淡淡的檀香混着霉味,像是尘封已久的往事被雨气唤醒。
“客人是来修东西的?”堂屋里传来苍老的声音,一位鬓发斑白的老妪正坐在竹椅上,手里摩挲着个缺口的青瓷碗。见沈砚之进来,她浑浊的眼睛亮了亮,“看客人这身打扮,倒是像……”
“在下沈砚之,行脚修物。”沈砚之解下行囊放在八仙桌上,行囊触桌时发出沉闷的声响,里面似乎装着不少东西。她取下腰间系着的铜铃,轻轻一晃,清脆的铃声穿透雨幕,堂屋角落的旧座钟竟“咔嗒”一声,指针微微动了动。
老妪的眼神倏地变了,握着瓷碗的手指紧了紧:“原来是……拾遗人?”
这个称呼在三百年前曾响彻大江南北,如今却早已湮没在时光里。沈砚之不置可否,只是将行囊打开一角,露出里面层层叠叠的旧物:断弦的琵琶、缺齿的木梳、蒙尘的铜镜……每一件都带着岁月的痕迹,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温润的光泽。
“老丈可有要修的物件?”她指尖拂过一面铜镜,镜中隐约闪过一抹模糊的人影,旋即又隐去了。
老妪沉默片刻,颤巍巍起身走进内屋。片刻后她捧着个红布包裹出来,布帛上绣的缠枝莲早已褪色,边角磨得发白。她将包裹放在桌上,指尖在布上摩挲许久,才缓缓揭开。
红布之下是一块玉佩,羊脂白玉的质地,却已断成两半,断口处沁着淡淡的黄,像是凝结的泪痕。玉上刻着半朵残缺的玉兰,花瓣的纹路细腻温润,显然曾被人反复摩挲过。
沈砚之的指尖刚触到玉佩,便觉一股微凉的气息顺着指尖蔓延上来,带着难以言喻的怅惘。她闭上眼,耳边竟隐约听到细碎的呜咽,像是女子在雨夜里低泣。
“这玉佩……”她睁开眼时,眸中已多了层薄雾,“里面住着灵识。”
老妪叹了口气,浑浊的眼睛里滚下泪来:“这是我家传的物件,三百年前传下来的。每到阴雨天,就总觉得它在哭。前几日收拾老屋时不小心摔了,断口处竟渗出水珠来,像是……像是在流泪。”
沈砚之拿起断成两半的玉佩,断口处的纹路恰好能拼合完整。她仔细端详玉上的纹路,在玉兰花瓣的背面,刻着一行极小的字,被岁月磨得几乎看不清。她取出行囊里的放大镜,借着窗棂透进的微光细看,瞳孔猛地一缩。
那行字是:“癸卯年三月廿九,待君归。”
癸卯年。
沈砚之的指尖微微发颤,这个年份像一道惊雷在她脑海中炸开。她从小听祖母讲过无数次,三百年前的癸卯年三月廿九,正是那场“灭灵之劫”爆发的日子。那一日,漫天火光吞噬了无数拾遗人的宅院,也让人与灵物之间的羁绊,成了禁忌的传说。
就在这时,行囊里突然传来一阵剧烈的震动,一面铜镜“哐当”一声滚了出来,镜面上原本模糊的人影骤然清晰,映出一个身着红衣的女子背影,正站在漫天火光里,绝望地望着远方。
玉佩的呜咽声突然变得尖锐,断口处渗出的水珠滴落在桌上,竟晕开淡淡的血色。沈砚之按住跳动的眉心,她能清晰地感受到,玉佩里的灵识正在剧烈地颤抖,那不是悲伤,而是深入骨髓的恐惧。
“这玉佩的主人……”沈砚之的声音有些干涩,“三百年前,经历过灭灵之劫?”
老妪点点头,从怀中取出一张泛黄的纸卷:“这是祖上传下的手记,说玉佩的主人是位姓苏的姑娘,当年在城门口等她从军的夫君归来,等了整整三个月。三月廿九那天,城里起了大火,之后……就再也没人见过她了。”
沈砚之展开纸卷,上面是娟秀的字迹,记着些寻常的日子:“今日雨,君未归”“玉兰开了,君说归来时会为我折一枝”“听闻北方不宁,愿君安好”……最后一行字停留在三月廿九,墨迹被水渍晕开,只剩下模糊的“等你”二字。
雨还在下,敲打着窗棂发出“滴答”声。沈砚之将两半玉佩拼在一起,指尖凝聚起微弱的白光,触到玉面时,白光竟剧烈地闪烁起来,像是遇到了什么阻碍。
行囊里的旧物们开始躁动,断弦的琵琶发出低沉的嗡鸣,缺齿的木梳轻轻颤动,仿佛都在回应玉佩的悲鸣。沈砚之深吸一口气,知道自己遇上了三百年前那场劫难留下的余绪,而这枚玉佩里的灵识,藏着她必须探寻的秘密。
“这玉佩,我修。”她将玉佩小心地放进锦囊,抬头看向窗外的雨幕,“只是修它之时,可能会惊扰些旧事,老丈若怕,可暂避一时。”
老妪颤巍巍地摇了摇头:“三百年了,也该让她……安息了。”
沈砚之不再多言,将锦囊系在腰间,指尖再次抚过行囊。雨幕中,她仿佛看到无数影子在晃动,旧伞在檐下等待归人,铜镜映着少女心事,而这枚断裂的玉佩,不过是时光长河里,被遗忘的千万羁绊之一。
夜色渐深,雨还未停。修旧铺的窗棂透出昏黄的灯光,将沈砚之的身影拉得很长,行囊里的微光与桌上玉佩的幽光交织,在雨夜里悄然诉说着,那些被岁月掩埋的等待与执念。
而沈砚之不知道的是,当她指尖的白光再次落在玉佩上时,她手腕内侧那道从不显眼的浅褐色印记,正悄然浮现出古老的纹路,像一道沉睡已久的封印,即将被唤醒。
百物有灵·拾遗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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