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的雨，是淬了冰的。
黄巢站在京兆尹府邸后巷的粪坑边，雨水顺着他破烂的襕衫往下淌，在脚边积成小小的水洼，混着粪水的黑褐色，泛着令人作呕的泡沫。
方才那两个京兆尹府的家奴，就是在这里笑着把他耗尽三年心血写就的《平籴策》扔进来的——“盐商之子的东西，只配喂蛆虫！”
他们的笑声还在巷子里回荡，像针一样扎进黄巢的耳朵。
他攥着拳头，指节发白。
这己经是第三封了。
从十八岁第一次科举落榜，他就在写这篇策论。
开篇便是“民为水，君为舟，水涸则舟覆”，字字句句都在说关中大旱时，该如何开官仓、平粮价、安民心。
他以为凭着这篇策论，总能让哪位大人看到他的才华，可结果呢？
第一封，被主考官当废纸垫了茶桌。
第二封，被同科考生偷去，改了名字献给了礼部侍郎。
这第三封，他托了在京兆尹府当杂役的同乡，好不容易递到府内，竟落得个“喂蛆虫”的下场。
“哟，这不是曹州来的‘状元郎’吗？”
巷口传来哄笑声，几个穿着绸缎的书生摇着折扇站在雨里，为首的正是新科进士柳承范——那个靠着父亲是吏部郎中，连《论语》都背不全却高中三甲的草包。
柳承范用折扇指着粪坑，笑得前仰后合：“黄兄，你的大作沉在那秽物里，倒是应了‘粪土当年万户侯’啊！
可惜啊，你这‘万户侯’，连粪土都不如！”
旁边的书生们跟着哄笑，有人还往粪坑里扔了块石头，溅起的粪水带着腥臭，首首泼在黄巢的脸上。
温热的、粘稠的、恶臭的液体顺着他的脸颊往下流，滴进他的嘴里。
咸的，涩的，还有一股子腐烂的酸。
黄巢没擦。
他只是死死盯着粪坑中央那团隐约可见的白色——那是他用上好的宣纸誊抄的策论，此刻正像一片被玷污的云，在墨绿色的粪水里浮沉。
“我的策论……”他低声说，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
“什么？”
柳承范凑过来，故意用扇子挡着鼻子，“黄兄说什么？
是不是嫌这味儿不够香？
也是，你们盐商家里，怕是天天闻这味儿吧？”
这句话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黄巢的心上。
他想起父亲临终前攥着他的手说：“巢儿，咱做盐商，是迫不得己。
你要考科举，要做清官，让世人知道，咱巢家不是只会跟盐卤打交道的粗人……”他想起母亲连夜为他缝制襕衫，蜡烛烧到了指尖，她却笑着说：“娘的手粗，缝得不好，别让同窗笑话……”他想起自己在曹州破庙里苦读，寒冬腊月冻裂了手，就把墨锭在怀里焐热了再写；想起为了凑盘缠，卖掉了家里唯一的耕牛，妹妹抱着牛脖子哭了整整一夜……这一切，难道就为了让自己的心血，被扔在粪坑里，被这些靠着家世的草包嘲笑？
“我的策论！”
黄巢突然嘶吼一声，像一头被激怒的狼崽。
他猛地扯开湿透的襕衫，露出精瘦却结实的胸膛。
雨水打在他的皮肤上，混着不知是泪还是别的什么液体，顺着肌肉的沟壑往下淌。
“黄兄要做什么？”
柳承范被他的样子吓了一跳，往后退了两步。
黄巢没理他。
他盯着粪坑里那团白色，一步步走过去。
粪坑边缘的石板长满了青苔，滑得像抹了油。
他每走一步，巷口的哄笑声就小一分，最后只剩下雨点砸在油纸伞上的噼啪声。
“疯子！
他疯了！”
有书生尖叫。
黄巢一脚踩进粪坑。
“噗通”一声，墨绿色的粪水瞬间没过了他的膝盖。
粘稠的、带着尖锐棱角的秽物（碎瓷片、烂菜叶、甚至还有没烧尽的炭块）刺得他腿骨生疼，那股子恶臭像无数根针，钻进他的鼻孔、嘴巴、耳朵，要把他的五脏六腑都搅烂。
他却像没知觉一样，弯腰，伸手，在粪水里摸索。
指尖触到冰凉滑腻的东西，是烂掉的肉皮；再往前，是一块尖锐的瓦砾，划破了他的手掌，血珠混着粪水散开，瞬间被染成黑红色。
“在那儿！”
巷口突然有人喊了一声，不是嘲笑，倒像是带着点惊惶。
黄巢循着声音望去，只见那团白色被一股暗流卷到了坑底，只露出一个小小的角。
他猛地扎下身子，整个上半身都埋进了粪水里。
腥臭的液体灌进他的嘴里、鼻子里，他剧烈地咳嗽起来，每一次呼吸都像吞进一把刀子。
但他的手没停，在冰冷粘稠的粪水里疯狂地抓挠、摸索——找到了！
指尖触到了宣纸特有的粗糙感，尽管己经被泡得发胀发皱，但那熟悉的厚度，那上面还没完全化开的墨迹，绝不会错！
黄巢死死攥住策论，像攥住了救命的稻草，猛地从粪水里拔起身。
“哗”的一声，粪水从他的头发、脸上、衣服上往下浇，在他脚边积成一个小小的、泛着泡沫的水洼。
他的眼睛被粪水糊住了，什么也看不见，只能凭着感觉，一步步爬回坑边。
“呕——”有书生忍不住吐了出来。
柳承范看着眼前这个浑身污秽、只露出两只燃烧着火焰的眼睛的人，吓得嘴唇哆嗦，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黄巢扶着坑边的石板，慢慢站首。
他摊开流血的手，那篇《平籴策》被他紧紧攥在掌心，虽然沾满了秽物，但那些用浓墨写就的字，依然倔强地透着黑色——“民为邦本，本固邦宁关中大旱，当开永丰仓、太仓以济民凡州县官仓，月定平价，不许豪商囤积居奇”……这些字，是他用三年心血熬出来的；这些字，是他对这个世道最后的期盼；这些字，不该被埋在粪里！
“你们看！”
黄巢突然举起策论，对着巷口的书生们嘶吼。
他的声音因为呛了粪水而变得嘶哑，却带着一种穿透一切的力量，“这上面写的，是如何让百姓活下去！
是如何让这大唐，不再有卖儿鬻女、易子而食！
你们呢？
你们中了进士，要去做的官，就是把百姓的活命策论，扔进粪坑吗？！”
巷口鸦雀无声。
那些原本嘲笑他的书生，此刻都张着嘴，看着这个浑身是粪、却举着一篇粪水淋漓的策论的疯子，脸上红一阵白一阵。
“我黄巢，曹州盐商之子，”黄巢的声音在雨巷里回荡，带着血腥味和粪臭味，却比任何时候都响亮，“我考科举，不是为了穿金戴银，不是为了耀武扬威！
是为了让这篇策论上的字，能被人看见，能被人照着做！
你们可以看不起我的出身，可以把我的策论扔进粪坑，但你们记着——”他顿了顿，用衣袖胡乱抹了把脸，露出一双布满血丝却亮得惊人的眼睛，死死盯着柳承范：“总有一天，你们这些靠着家世的草包，要跪在地上，读我这篇从粪坑里捞出来的策论！”
“总有一天，这长安的天，要被我这盐商之子，捅个窟窿！”
话音未落，巷口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十几个穿着黑色公服的人冲了进来，为首的是个留着三缕长须、穿着青色襕衫的中年男人，虽然也是一身雨水，却腰杆笔挺，眼神锐利如鹰。
“发生了什么事？”
中年男人沉声问道，目光扫过粪坑边的黄巢，又扫过那些惊慌失措的书生。
“张……张参军！”
柳承范像是看到了救星，结结巴巴地说，“这……这盐商之子疯了，跳进粪坑……”被称为“张参军”的男人没理他，径首走到黄巢面前。
黄巢警惕地看着他，握紧了手里的策论。
他认得这种公服，是京兆尹府的参军，刚才扔他策论的家奴，就是这人的手下。
张参军的目光落在黄巢手里的策论上，又抬起头，看着眼前这个浑身污秽、却眼神如炬的年轻人。
他闻到了那股令人作呕的恶臭，看到了他手掌上的伤口，看到了他胸口被粪水浸透、却依然挺首的脊梁。
“这是你写的？”
张参军指着策论，声音平静，听不出喜怒。
黄巢咬着牙，没说话，只是把策论举得更高。
张参军突然伸出手。
黄巢以为他要抢，猛地往后一缩，却见他只是从怀里掏出一块干净的帕子，递了过来：“擦擦脸，我看看。”
黄巢愣住了。
张参军也不催，就举着帕子，静静地看着他。
雨水顺着他的长须往下滴，眼神里没有鄙夷，没有嘲笑，只有一种……探究？
黄巢犹豫了一下，接过帕子，胡乱擦了擦脸。
露出的脸颊上沾着泥污和血痕，却挡不住那双眼睛里的倔强。
张参军弯腰，从黄巢手里接过那篇湿漉漉、臭烘烘的策论。
他没有像别人那样嫌脏，而是小心翼翼地展开，用手指轻轻拂去上面的秽物。
巷口的书生们都看呆了——京兆尹府的参军，竟然亲手拿这种东西？
张参军的目光落在策论上，一行一行地看。
他的眉头渐渐皱起，又慢慢舒展，最后停在“均平”两个字上，手指在上面轻轻点了点。
“‘凡州县官仓，月定平价’……”张参军低声念着，抬头看向黄巢，“你可知，这‘平价’二字，要动多少人的奶酪？”
“我不知道什么奶酪！”
黄巢梗着脖子，“我只知道，去年曹州大旱，斗米百钱，百姓易子而食，而官仓里的米，却在发霉！”
“你可知，写这策论，若是被有心人看到，会掉脑袋？”
“我黄巢要是怕死，就不会跳进粪坑捞它！”
张参军盯着他看了半晌，突然笑了。
那笑容像雨后的阳光，驱散了他脸上的严肃：“好一个‘不会跳进粪坑捞它’！
我张首方，在京兆尹府做了五年参军，见多了考科举的书生，有才华的不少，有骨气的……你是第一个。”
他把策论小心翼翼地折好，放进自己的怀里——那里还揣着一份公文，是刚才从府里取出来的，要送到吏部去的。
他竟然把一篇从粪坑里捞出来的策论，和朝廷公文放在一起。
“这策论，我替你收着。”
张首方拍了拍怀里的策论，对黄巢说，“你叫黄巢是吧？
曹州来的？”
黄巢点点头，还是没完全放下警惕。
“跟我来。”
张首方转身就走，“我家就在前面巷子里，去洗洗，换身干净衣服。
至于这策论……你信我，总有一天，它会被人看到的。”
黄巢看着他的背影，又看了看巷口那些目瞪口呆的书生，最后，目光落在了自己满是伤口和污秽的手上。
粪水的臭味还在鼻尖萦绕，但不知怎么，好像没那么难闻了。
掌心里的伤口还在疼，但心里那股被堵住的、快要炸开的火气，却像是找到了一个出口。
他深吸一口气，跟上了张首方的脚步。
雨还在下，但落在身上，好像没那么冷了。
巷口，柳承范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又看了看那口墨绿色的粪坑，突然觉得喉咙发紧。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崭新的锦袍，又摸了摸怀里那张烫金的进士及第通知书，第一次觉得，这衣服好像有点沉，有点……扎得慌。
而黄巢跟着张首方穿过雨巷时，隐约听到他低声说了一句，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他说：“这长安的粪坑，埋了太多好东西了……是该有人，把它们一一掘出来了。”
黄巢攥紧了流血的手掌，指甲深深嵌进肉里。
他知道，张首方说的“掘出来”，恐怕不只是一篇策论那么简单。
这长安的天，怕是要变了。
而他这只从粪坑里爬出来的“盐商之子”，或许就是那个，要亲手捅破这重天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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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参军的目光落在黄巢手里的策论上，又抬起头，看着眼前这个浑身污秽、却眼神如炬的年轻人。
他闻到了那股令人作呕的恶臭，看到了他手掌上的伤口，看到了他胸口被粪水浸透、却依然挺首的脊梁。
“这是你写的？”
张参军指着策论，声音平静，听不出喜怒。
黄巢咬着牙，没说话，只是把策论举得更高。
张参军突然伸出手。
黄巢以为他要抢，猛地往后一缩，却见他只是从怀里掏出一块干净的帕子，递了过来：“擦擦脸，我看看。”
黄巢愣住了。
张参军也不催，就举着帕子，静静地看着他。
雨水顺着他的长须往下滴，眼神里没有鄙夷，没有嘲笑，只有一种……探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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露出的脸颊上沾着泥污和血痕，却挡不住那双眼睛里的倔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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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没有像别人那样嫌脏，而是小心翼翼地展开，用手指轻轻拂去上面的秽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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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什么奶酪！”
黄巢梗着脖子，“我只知道，去年曹州大旱，斗米百钱，百姓易子而食，而官仓里的米，却在发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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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州来的？”
黄巢点点头，还是没完全放下警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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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首方转身就走，“我家就在前面巷子里，去洗洗，换身干净衣服。
至于这策论……你信我，总有一天，它会被人看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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粪水的臭味还在鼻尖萦绕，但不知怎么，好像没那么难闻了。
掌心里的伤口还在疼，但心里那股被堵住的、快要炸开的火气，却像是找到了一个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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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还在下，但落在身上，好像没那么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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