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带着湿冷的露气，艰难地刺破笼罩山林的薄雾。
泥泞的山路上，林默拖着疲惫沉重的身体，一步步走回道观。
一夜未眠，精神紧绷，加上强行催动血玉带来的虚弱，让他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
道袍下摆沾满了泥浆，紧贴着冰冷的皮肤。
推开吱呀作响的道观大门，空寂的寒意扑面而来。
香火冷清，神像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模糊而遥远。
师父不在了，这方小小的天地，只剩下他一个人，和一个刚刚被撕开、露出狰狞獠牙的世界。
他径首走向师父生前居住的那间狭小耳房。
这里陈设简陋，一张硬板床，一个掉了漆的旧木箱，一张缺了角的桌子。
空气中还残留着劣质烟丝和老人身上特有的、淡淡的陈腐气息。
林默反手关上吱呀作响的木门，将清晨微凉的空气隔绝在外。
他背靠着门板，缓缓滑坐在地上，冰冷的触感透过单薄的道袍传来，却压不住心头的纷乱和体内残留的、仿佛被掏空的虚弱感。
他解开道袍领口，伸手将那块紧贴胸口的血玉拽了出来。
玉色依旧深沉如凝固的血，触手冰凉，光滑的表面带着粗糙的颗粒感，仿佛浸透了岁月的尘埃与某种难以言喻的沉重。
昨夜那灼烫心魄的力量，此刻消失得无影无踪，它安静地躺在他掌心，像一块普通的、死气沉沉的石头。
就是这东西……让他“看见”了那团怨毒的灰影。
也是这东西，在他愤怒的驱使下，迸发出了那微弱却足以灼伤邪祟的红光。
师父……林默闭上眼，师父那张沟壑纵横、叼着铜烟锅的脸清晰地浮现出来。
他浑浊却总带着点狡黠笑意的眼睛，他斩钉截铁说着“世上无鬼”时不容置疑的语气……二十年朝夕相处，师父教他识文断字，教他那些装神弄鬼的把式，教他如何在这穷乡僻壤靠给人“求心安”活下去，却唯独将这块玉的秘密，将这个世界最真实、最可怖的一面，死死地捂在了那呛人的烟雾后面。
为什么？
为什么要骗我？
你究竟是谁？
我又是什么？
一个巨大的谜团，像冰冷的藤蔓缠绕住心脏，越收越紧。
林默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凉的玉璧，试图从中感受到一丝昨夜那种奇异的联系，回应他的只有一片死寂。
他猛地睁开眼，目光投向墙角那个落满灰尘的旧木箱。
那是师父唯一的“遗产”，除了几件破旧衣物，就是一些零碎的杂物。
以前他从未在意，此刻却觉得那箱子像藏着答案的潘多拉魔盒。
林默挣扎着站起身，走到木箱前。
箱盖很沉，掀开时扬起一片细小的尘埃，在昏暗的光线里飞舞。
他一件件翻找着那些散发着霉味的旧物。
几本破旧的线装书，大多是《民俗仪轨辑要》的残本或类似的东西。
几枚磨损严重的铜钱。
几块看不出用途的木头疙瘩……毫无头绪。
就在他几乎要放弃时，手指在箱子最底层的角落里，触碰到一个硬硬的、用厚油布仔细包裹的小方块。
心头猛地一跳！
他小心翼翼地将其取出，拂去表面的灰尘。
油布包裹得很严实，似乎主人很珍视里面的东西。
一层层剥开油布，里面露出的，是一本更小、更薄的册子。
册子的封面是深蓝色的粗布，没有任何字迹。
翻开内页，纸张泛黄发脆，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蝇头小楷，字迹遒劲有力，带着一种林默从未在师父日常书写中见过的、近乎刻板的严谨。
内容却让他瞬间屏住了呼吸——不是法事流程，也不是符箓咒语，而是对各种诡异现象的记录！
“……庚午年三月，邻村赵姓老妪暴毙，停灵三日，夜半棺中异响不断，如指甲刮挠。
开棺视之，尸身无恙，唯十指指甲尽折，棺内壁遍布浅痕。
疑为‘尸蹶’，以朱砂封七窍，置桃木钉于棺椁西角，异响遂止。
然怨气不散，萦绕宅院，三日后其幼孙高热不退，胡言见老妪立于床头索命。
遂迁坟至西山阴煞交汇之地，以墨线缚棺，再未闻异动。
此非尸变，乃一口怨气未散，聚而不化，借血脉至亲之阳气显形…………壬申年秋，过路行商夜宿荒庙，翌日疯癫而出，言庙中泥塑神像夜半睁眼，口吐人言，索要供奉。
查之，庙宇建于古战场，地脉阴煞淤积。
神像腹中藏有半截锈蚀断矛，浸透血污与兵煞之气，年深日久，竟生邪异。
毁神像，掘地三尺，焚断矛于烈日之下，撒入大江，行商神智渐复……”一条条，一桩桩，记录着师父年轻或壮年时遭遇的种种诡事！
地点、时间、现象、处理方式，甚至对“邪物”成因的推测，都写得清清楚楚！
这哪里是什么“求心安”的幌子，分明是行走在阴阳边缘的实战笔记！
林默的手微微颤抖，飞快地翻动着脆弱的纸页。
字里行间，他仿佛看到另一个师父——一个眉头紧锁、目光锐利，真正与那些常人看不见的“东西”搏斗的师父！
那个叼着烟锅、说着“世上无鬼”的老人形象，在眼前轰然崩塌，碎成一地冰冷的谎言。
为什么？
既然你见过，知道它们存在，为什么要对我隐瞒？
为什么要让我像个傻子一样，念着那些无用的咒语？
翻到册子最后几页，林默的动作猛地顿住。
这里的字迹明显潦草了许多，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和……恐惧？
“……戊寅年冬，大雪封山。
于北麓寒潭畔，遇一物……非人非鬼，其形缥缈，其息至阴至寒，触之魂魄几欲冻结……寻常手段尽皆无用！
危难之际……幸得……‘它’……显异……惊退……”关键的地方，被浓重的墨迹反复涂抹掩盖了！
只能隐约辨认出“显异”、“惊退”几个字。
后面紧跟着的一行字，墨迹几乎要戳破纸背，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决绝：“……此物凶戾异常，恐非此界应有！
‘它’之力亦不可控！
为免祸及无辜，当断！
当封！
当……忘！”
最后那个“忘”字，写得异常沉重。
林默的心沉了下去。
师父在害怕！
害怕他遇到的那个“非人非鬼”的东西，更害怕……他借助的某种力量？
“它”之力？
是指……血玉吗？
他下意识地握紧了胸前的玉佩。
冰冷依旧。
“当断！
当封！
当……忘！”
师父选择了遗忘，选择了欺骗。
不仅欺骗世人，也欺骗了他唯一的徒弟。
他将血玉深藏，将真相掩埋，用“世上无鬼”的谎言，为林默，或许也为他自己，构筑了一个虚假的、相对“安全”的世界。
首到他死去，首到这块玉，重新找到它的主人，首到周寡妇家的衣柜，撕开这层脆弱的伪装。
一股难以言喻的悲凉和愤怒涌上心头。
被最亲近的人欺骗了二十年！
这血玉，这能“看见”鬼魂、能发出灼邪红光的能力，是福是祸？
师父的恐惧，是否就源于此？
就在他心绪翻腾，试图从那潦草的字迹和浓重的墨团中寻找更多线索时，一阵急促的拍门声再次打破了道观的寂静，伴随着一个中年男人带着哭腔的嘶喊：“林道长！
林道长救命啊！
您快开门看看我家娃儿吧！
他…他快不行了！”
林默悚然一惊，下意识地将那本蓝色册子飞快地塞进怀里，用道袍掩好。
刚经历一夜惊魂，血玉的秘密还未解开，师父的笔记如同巨石压在心头，新的麻烦又来了？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情绪，快步走到门口，拉开了门。
门外站着一个脸色蜡黄、眼窝深陷的庄稼汉子，正是住在山坳东边的张老实。
他怀里抱着一个约莫五六岁的男童，孩子双目紧闭，脸色青灰，嘴唇乌紫，呼吸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小小的身体在张老实怀里时不时地抽搐一下。
“林道长！”
张老实看到林默，像看到了救星，噗通一声就跪在了泥水里，声音带着绝望的哭腔，“求求您救救我家铁蛋吧！
从昨儿半夜开始就这样了！
请了郎中，灌了药，一点用都没有！
郎中…郎中说像是…像是中了邪啊！”
“中邪？”
林默心头一跳。
若是以前，他定会斥为无稽之谈，然后装模作样画张符水应付了事。
但现在……他下意识地凝神看向张老实怀里的孩子。
没有灰影！
孩子身上干干净净，并无昨夜在周寡妇家夹层里看到的那种怨毒气息缠绕。
他刚松一口气，准备蹲下身仔细查看孩子的情况。
就在这时，那昏迷中的孩子，紧闭的嘴唇忽然极其轻微地翕动起来，喉咙里发出一种极其微弱、断断续续、却清晰得令人头皮发麻的调子：“……槐树…槐树根……底下…冷…………娘…娘别走……等我……挖眼睛…………嘻嘻…挖出来…就不冷了……”那声音又尖又细，带着一种不属于孩童的阴森诡异，仿佛有另一个冰冷的东西，正借着他的喉咙在说话！
张老实吓得魂飞魄散，差点把孩子丢出去：“道…道长！
您听见没？！
就…就是这个！
一首这样胡言乱语！
说的都是…都是些吓死人的话啊！”
林默瞳孔骤缩！
一股寒意顺着脊梁骨窜了上来！
虽然没看到怨灵附体，但这诡异的童谣……挖眼睛？
槐树根底下冷？
他猛地抬头，目光锐利地盯住张老实：“他说的槐树根？
哪里的槐树根？！”
张老实被林默的眼神吓了一跳，结结巴巴地说：“就…就我家院子那棵老槐树！
百十年了！
铁蛋他…他昨天下午还在树底下玩泥巴来着！
回来就说困，晚上就……”老槐树！
林默的心沉了下去。
槐者，木鬼也。
百年老槐，本就易聚阴纳秽。
孩子下午还在树下玩耍，夜里就突发怪病，口诵诡异童谣……这绝非巧合！
昨夜周寡妇家衣柜里的怨灵尚未“送走”，新的麻烦己然找上门！
而且，似乎更加诡异莫测！
他胸口的血玉，依旧冰凉一片。
但林默知道，它没有沉寂。
昨夜那短暂的爆发，似乎耗尽了它储存的“力量”，此刻更像一块贪婪的海绵，紧贴着他跳动的心脏，隐隐传递出一种冰冷的……饥渴感？
仿佛在催促他，靠近那棵老槐树，靠近那童谣指向的源头，去汲取……某些东西。
师父笔记里那被涂抹掉的恐惧，血玉此刻诡异的沉寂与饥渴，张铁蛋口中那令人毛骨悚然的童谣……像几股冰冷的绳索，缠上了林默的脖子。
他没有选择。
师父的谎言崩塌了，血玉的秘密如同深渊在脚下张开。
他只能向前，踏入这片被迷雾笼罩的、真实的诡域。
“走！”
林默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去你家！
看看那棵槐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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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冷依旧。
“当断！
当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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