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顺第一次打我的时候,我捂着脸,像被雷劈傻了。“春儿,我喝多了,
真不是故意的……”他跪下来抱着我的腿哭。我原谅了他,
像过去每一次原谅他迟到、食言、偷偷拿家里的钱一样。后来他染上了赌,
家里的钱像水一样流走。
他打我的理由越来越多:汤太咸、地板有水渍、看我的大儿子温安不顺眼,
小儿子哭闹吵醒了他……我肋骨断过两根,手臂上总有新旧交叠的淤青。我们没有拿结婚证,
我在老家遭遇了渣男,来这里打工生下了大儿子温安。那时是何顺送我去的医院。
后来他没有嫌弃我,和我在一起了。然后我们很平静很安稳的生活了几年后,
他不满足于打工的生活,和朋友一起开了个小公司,在日子充满盼头时我怀上了小儿子,
为了照顾家庭,我在他不断的要求下只能辞职在家当全职家庭主妇了。
可他一直以公司还没上正轨,还不能给我一个富足的未来为借口不肯给我一个婚姻。
我心底里知道他介意我的大儿子,但他能给我和大儿子一份安稳的生活,
我也没那么在意那一纸婚书了。我以为这样的日子可以平平静静过下去,
我甚至也想过他真把公司做起来赚大钱了,可能会找个年轻的未婚未育的姑娘做老婆,
那时他如果给我足够的抚养费,我也愿意体面的离开。我以为那已经是最坏的结果,
可是谁知他公司没有上正轨,他还没有赚大钱就在各种应酬中染上了赌瘾。
他的合伙人抛弃了烂赌鬼一样的他,他变得怨天尤人,偏执又暴躁,烂赌又酗酒。
于是我就成了唯一被迫承受灾难的人。
我已经不会再把以前他的温勤奋和对我的关心照顾作为我原谅他的理由了,
因为我已经在日复一日的毒打和恐惧中忘掉了他曾经温和平静的样子。
“你死也是我何家的鬼!”我摸了摸小腹,那里被他打掉了一个孩子,
第一次我没掉眼泪:为了两个儿子我也一定不会成为他何家的鬼。
我开始趁他在外面堵伯的时候偷偷计划。那天暴雨夜,他再次输光回来发疯,
醉醺醺的他并没有注意到今天家里格外的安静。
在他的拳头砸下来的前一刻我平静的拿起桌上早已准备好的安眠药,一把塞进嘴里,
当着他的面吞下安眠药。看着他错愕又惊恐的脸,我解脱地笑了。警车的声音由远及近,
我闭上眼,心里想着房东阿姨的话:“庆春,我找人把温安和温乐送到邻市可靠的朋友家了。
等你处理完你这边的事情后,我儿子的朋友会送你过去汇合。
”---何顺第一次对我扬起手的那天,是个闷热的夏夜。窗外连蝉鸣都蔫了,
空气黏稠得化不开。我刚把炖了两个小时的排骨汤从灶上端下来,白瓷碗边缘还滚烫。
他带着一身浓重的酒气和陌生的戾气撞开家门,像一头闯进瓷器店的蛮牛。“他妈的,
什么味儿!想热死老子?”他烦躁地扯开领口,一脚踹翻了门边的小板凳。
“排骨汤……刚炖好,你……”我话没说完,他已经跌坐在餐桌旁,
抓起筷子不耐烦地敲着碗沿。我小心翼翼地把汤碗放在他面前,热汽氤氲了他的脸,
却化不开他眉宇间那层铁灰色的阴郁。他舀起一勺,吹也不吹就灌进嘴里,下一秒,
“噗——”滚烫的汤全喷在了桌布上。“操!”他猛地站起来,
椅子腿刮擦地板发出刺耳的尖叫,“温庆春!你他妈想烫死老子?!盐罐子打翻了吗?
咸得要命!” 他额角青筋暴跳,眼睛因为酒意和突如其来的暴怒而赤红,
像淬了火的玻璃渣。我被他吼懵了,下意识地后退一步,嘴唇哆嗦着:“我……我尝过,
不咸的……”“放屁!” 他像被点燃的炸药桶,一步跨过来,巨大的阴影瞬间笼罩了我。
浓烈的酒气混合着汗味扑面而来。我甚至没看清他的动作,
只觉得一股巨大的、无法抗拒的力量狠狠扇在我的左脸上!“啪——!
”清脆得如同瓷器碎裂的声音,在死寂的屋子里炸开。世界瞬间失去了所有声音和颜色,
只剩下左脸颊上那一片迅速蔓延开来的、火辣辣的麻木,紧接着是尖锐到刺穿骨髓的剧痛。
我被打得踉跄着向旁边摔去,肩膀重重撞在冰冷的冰箱门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眼前金星乱冒,耳朵里嗡嗡作响,嘴里尝到一丝铁锈般的腥甜。我靠着冰箱滑坐在地,
捂着脸,难以置信地抬起头,看着眼前这个朝夕相处、曾经温柔唤我“春儿”的男人。
他的脸在昏暗的灯光下扭曲变形,狰狞得如同地狱爬出的恶鬼。
巨大的荒谬感和灭顶的恐惧攫住了我,我像被一道突如其来的惊雷劈傻了,连哭都忘了,
只是茫然地看着他,身体筛糠一样抖。他似乎也被自己这一巴掌惊住了。
那赤红的、疯狂的火焰在他眼底迅速退潮,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慌乱和心虚。
他脸上的肌肉抽搐着,看着坐在地上捂着脸、眼神空洞的我,
又低头看了看自己那只刚刚行凶的手,仿佛那手不是他自己的。
“庆……庆春”他试探着叫了一声,声音干涩发紧。我没应声,巨大的耳鸣还在持续。
他猛地蹲下来,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膝盖重重砸在瓷砖地上也浑然不觉。
他一把抱住我冰冷发抖的腿,那张几秒钟前还狰狞扭曲的脸,此刻涕泪横流,
充满了痛苦和懊悔。“春儿,我喝多了!我真的喝多了!我不是故意的!我混蛋!我该死!
”他抱着我的腿,脸埋在我膝盖上,哭得像个闯下弥天大祸的孩子,肩膀剧烈耸动,
“我输钱了……心里烦……我不是人!你打我吧!你打回来!春儿,原谅我这一次,
就这一次!我保证,我发誓!我以后再也不会了!再也不会碰你一根手指头!你信我!
你信我啊!” 他抬起泪眼模糊的脸,急切地、卑微地仰望着我,眼神里充满了乞求。
地上那碗被打翻的排骨汤还在缓缓流淌,油腻的汤汁混合着我嘴里渗出的血丝,
在白色的瓷砖上蜿蜒,画出丑陋的图案。屋子里弥漫着汤的香气、酒气和他绝望的哭嚎声。
我看着这张熟悉又陌生的脸,看着他悔恨交加、痛哭流涕的样子,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又疼又闷。过去几年里,
他那些迟到、食言、偷偷拿走我辛苦攒下准备交房租的钱去应酬去堵伯的画面,一幕幕闪过。
每一次,他都是这样,事后用无尽的懊悔和甜言蜜语来哄我,而每一次,我都心软了。
这一次呢?脸颊的刺痛和嘴里腥甜的味道无比真实,可看着他此刻卑微痛苦的样子,
听着他声嘶力竭的保证,那根植于心底的、名为“习惯原谅”的藤蔓,
又一次悄悄地缠绕上来,勒得我几乎窒息。我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像堵了团浸透水的棉花,
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大颗大颗滚烫的眼泪,终于后知后觉地涌了出来,
砸在他抱着我腿的手臂上。他感受到了我的眼泪,像是得到了某种赦免的信号,
哭嚎得更加情真意切,抱着我的腿更紧了,一遍遍地重复着:“原谅我,庆春,最后一次,
真的是最后一次……”我闭上眼,任由眼泪无声地淌下,
卧室里被从睡梦中惊醒的小儿子嚎啕的大哭声惊醒了我,怎么办呢,还有两个儿子,
没有户口的大儿子好不容易才找到学校读书,小儿子才刚一岁,我又没有工作,
离开了他又能怎么办呢?我的喉咙里挤出几个破碎的音节:“……起来吧。
”声音轻得像叹息,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无法言说的疲惫。他如蒙大赦,胡乱地抹了把脸,
想要扶我起来。我避开他的手,自己撑着冰冷的冰箱门,慢慢地、有些摇晃地站了起来。
左半边脸肿得发烫,清晰地印着几道指痕。那声清脆的耳光,像一道丑陋的裂痕,
永远地刻在了我们生活的底色上。然而,这仅仅是个开始,
这一巴掌像是打开了一道再也无法合拢的深渊之门。何顺的“最后一次”保证,
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连个像样的涟漪都没能激起,就沉入了无边无际的黑暗。那晚之后,
他像是彻底撕开了伪装,又或者,堵伯这只贪婪的巨兽,终于露出了它足以吞噬一切的獠牙。
他开始整夜整夜地不归家。起初还找些蹩脚的借口,加班、应酬、朋友有事。
后来连借口都懒得编,回来时要么带着一身呛人的烟味和输光后的颓丧戾气,
要么就是短暂地赢了一点小钱,像嗑了药一样亢奋,双眼放光,
嘴里念叨着“翻本”、“下一把肯定赢大的”,
然后就翻箱倒柜把能找到的一点零花钱全部掏干净,迫不及待地再次冲出门去。家里的钱,
像开了闸的洪水,以一种令人心惊的速度消失。
抽屉里我藏好的、准备给大儿子交学校费用的钱,不见了。
衣柜深处旧棉袄口袋里塞着的、我偷偷攒下来想给小儿子买奶粉的几百块,也不翼而飞。
甚至连买菜剩下的几枚硬币,他都要搜刮干净。“钱呢?家里怎么一分钱都没了?
”他像头发疯的困兽在逼仄的客厅里转圈,眼睛布满红血丝,烦躁地抓着自己的头发。
我抱着被吓得哇哇大哭的小儿子乐乐,庆幸大儿子没在家,我不知道何顺每天什么时候回来,
不确定他是否会发疯,偷偷求房东阿姨让大儿子温安每天放学去她家写作业。
温安不是何顺的亲儿子,是我和何顺一起之前生下的孩子,如果何顺发疯,
没有血缘关系碍他眼的温安最危险。缩在沙发角落,看着犹如恶鬼一样的何顺,
我不由得浑身发抖起来,声音也因为恐惧而发颤:“……你……你拿走了……”“我拿走?!
”他猛地停住脚步,恶狠狠地瞪向我,那眼神像淬了毒的刀子,“温庆春!
你少他妈血口喷人!是不是你藏起来了?啊?你是不是背着我贴补你那个小崽子了?!
”他一步步逼近,巨大的压迫感让我几乎喘不过气。乐乐哭得更凶了,
小小的身体在我怀里拼命挣扎。“我没有!”我试图解释。“闭嘴!”他一声暴喝,
吓得乐乐猛地一抽,哭得几乎背过气去。他看也没看孩子,布满血丝的眼睛只死死盯着我,
然后毫无预兆地抬脚,狠狠踹在旁边的塑料小凳子上!“哐当!”凳子飞出去,撞在墙上,
裂开一道大口子。乐乐的哭声瞬间拔高,尖锐得刺破耳膜。“哭!哭!哭丧啊!
老子还没死呢!”何顺像被这哭声彻底点燃,额上青筋暴跳,猛地扬起蒲扇般的大手,
却不是打向我,而是朝着我怀里哭闹不止的孩子!“不要——!”我魂飞魄散,
用尽全身力气猛地扭转身子,将乐乐死死护在身下,用后背迎向那带着风声的巴掌!“啪!
”沉重的闷响。不是打在孩子身上,却结结实实地落在了我的后心。
一股巨大的钝痛猛地炸开,瞬间席卷了四肢百骸,眼前阵阵发黑,喉咙里涌上一股腥甜。
我闷哼一声,身体向前扑倒,却仍死死护着怀里的孩子,蜷缩在地上,痛得几乎蜷缩成一团,
连呼吸都带着撕裂的痛楚。乐乐的哭声变成了惊恐的、断断续续的抽噎。
何顺似乎也被自己这一下打愣了,看着蜷缩在地、痛苦颤抖的我,又看看吓傻了的儿子,
他胸膛剧烈起伏着,嘴里呼哧呼哧喘着粗气,眼神混乱而狂暴。最终,他没有再动手,
只是烦躁地一脚踢开挡路的破凳子,像头战败的野兽,低吼一声,摔门而去。
巨大的关门声震得墙壁都在发抖。我放开护在怀里的孩子,侧了身平躺在地上,
冰冷的瓷砖贴着我的脸颊和后心被打的地方,每一次艰难的呼吸都牵扯着撕裂般的疼痛。
乐乐跪趴在我身上,小脸憋得通红,惊恐的大眼睛里蓄满了泪水,小手紧紧抓着我的衣襟,
发出小兽般无助的呜咽。眼泪终于汹涌而出,不是因为身体的剧痛,
而是因为一种彻骨的绝望和冰冷——为了护住孩子,我连本能地躲避都做不到了。从那天起,
打骂成了家常便饭。理由千奇百怪,荒诞得令人发笑,又残酷得令人窒息。“汤太咸了!
你想齁死老子?!”——于是热汤泼过来,烫红了我半边手臂。“地板上有水渍!
你想摔死我?!眼睛瞎了?!”——我被狠狠推倒在地,尾椎骨撞在桌角,
疼得半天爬不起来。“讨债鬼一样,哭什么哭!吵得老子睡不好觉怎么赢钱?!
你这个废物连个孩子都看不好!”——巴掌、拳头,甚至随手抄起的衣架、拖鞋,
会不分时间地点地落在我身上。我的身体成了记录他暴行的日历。手臂上、大腿上,
总是覆盖着新旧交叠、深深浅浅的淤青,像一块块丑陋的苔藓,顽固地附着在皮肤上,
无法消退。又是一天输光了喝醉的半夜,我大概是白天太累了睡得熟了,
何顺回来一脚踢开卧室的门,
惊醒了我身边睡着的小儿子乐乐和旁边小床上睡熟的大儿子温安。害怕他伤害孩子们,
我赶紧爬起来想把何顺拉到客厅,谁承想他一把甩开我,伸手就去抓小床上的温安,
嘴里大骂着:“你他妈的怎么还不滚,老子的钱都用来养你个拖油瓶了。”我吓坏了,
一边使劲去拉他的胳膊,一边对着温安大喊:“安安快跑,去楼下。”我的拉拽阻挡了一下,
温安像个灵活的小泥鳅一样从他腋下钻出去就跑了。何顺气急败坏反手狠狠肘击在我的胸口,
我似乎听到一声很清脆的咔嚓声就倒在地上什么也不知道了。再醒来时,
我发现自己昏倒后蜷缩在冰冷的地上整整一夜,连呼吸都像在吞刀子,他却看也没看一眼,
倒在沙发上鼾声如雷。可怜的乐乐不知什么时候爬到地上,
还把他的小被子拖下来盖在我身上,蜷在没有知觉的我身边哭着睡着了。
白天楼下房东阿姨趁着何顺出门时来看我,看到我惨白的脸色,心疼得直抽气。
垫钱把我送进医院,医生检查说我断了两根肋骨。医生看到我浑身的伤当时就要报警,
可是我拒绝了:报警了有什么用呢?他出来只会变本加厉。如今,家,
这个曾经承载着温暖和希望的地方,彻底变成了冰冷坚固的囚笼。我的身份证,
在又一次激烈的冲突后,被他狞笑着从我的旧钱包里翻出来,当着我惊恐的面,
用打火机点燃了一角。“想跑?温庆春,你做梦!
”他猩红的眼睛死死盯着跳跃的火苗和蜷缩在角落发抖的我,声音嘶哑,如同诅咒,
“你这辈子,生是我何顺的人,死是我何顺的鬼!哪儿也别想去!”火苗舔舐着塑料卡片,
发出刺鼻的焦糊味,也彻底烧断了我心底最后一丝侥幸。手机被他抢走,粗暴地摔在地上,
屏幕碎裂,电池都崩了出来。邻居偶尔关切地询问我脸上的伤,或者听到激烈的争吵拍门时,
他就会暂停一下。等人走了,他就会更加凶狠地瞪着我,警告我:“敢在外面乱说一个字,
你知道后果。”唯一知道我处境的就是楼下相处了六七年的房东阿姨。
我成了这座囚笼里的囚徒,每天神经质一样小心翼翼,唯恐什么又触到何顺的霉头,
期待他赢钱,这样那一天能好一点,至少我不用挨打。还好当我最初刚发觉何顺染上赌瘾时,
以防万一我把上班时存下的钱分了两个存折,一个用来应付何顺和日常的生活,
一个打算用在温安和温乐上学上。一个存折已经被何顺逼着快取光了。
另一个藏在楼下房东阿姨那里。温安很乖,每天放学回来就和我一起随便对付一顿晚餐,
陪陪弟弟,天一黑就到楼下房东阿姨家去住,我要给房东阿姨钱她拒绝了,
同情地说:“我儿子女儿在国外工作,给我建了这么一栋房子收租,钱足够用的,安安很乖,
在我这里住还能陪陪我。”温安安全了,我每天面对的,便只有乐乐惊恐无助的眼睛,
和随时可能降临的、毫无征兆的狂风暴雨。绝望像冰冷的海水,一点点淹没头顶。
每一次挨打后,看着镜子里那个鼻青脸肿、眼神麻木的女人,我都觉得陌生。
那个会为了一朵花开而欣喜,会为了何顺给温安买份汉堡而感动,
会为了给何顺织一条围巾熬到深夜的温庆春,早就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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