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是被人从天上狠狠泼下来的,砸在落地窗上,发出沉闷又连绵不绝的“砰砰”声,
像是某种倒计时的鼓点。屋子里没有开大灯,只有沙发边上一盏孤零零的落地灯,
昏黄的光晕勉强撕开浓稠的黑暗,将沈聿白的身影拉得又长又冷,投在光洁冰冷的地板上。
他陷在沙发深处,指间夹着的烟明明灭灭,猩红一点,在昏暗中固执地亮着。
烟草燃烧的苦涩气息,混杂着窗外湿冷的雨气,沉沉地压满了整个空间。
我赤着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那寒意像细针,顺着脚心一路刺到心脏。手里捧着的,
是一杯刚冲好的蜂蜜水,水温透过瓷杯熨贴着掌心,却丝毫暖不了我。他晚上有应酬,
喝得不少。每一次,都是我这样等着,用一杯温热的蜂蜜水,去熨帖他可能被酒精灼伤的胃。
这几乎成了这三年来,刻在我骨子里的本能。“聿白,”我把杯子轻轻放在他面前的茶几上,
声音放得极轻,怕惊扰了他此刻不知飘向何处的思绪,“喝点水吧,胃会舒服些。
”他缓缓抬起了头。那双眼睛,平日里深邃得能吸进一切光亮的眼睛,此刻却像蒙了层冰,
冷冽得没有一丝温度。他看向我的眼神,不再是惯常的、带着某种遥远追忆的审视,
也不是醉酒后的迷蒙依赖,而是一种……彻彻底底的清醒,清醒到残忍。他忽然嗤笑了一声,
短促又尖锐,像冰锥猛地凿在冰面上。“林晚,”他开口,
声音因为酒精和烟草的侵蚀而沙哑,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淬了毒的锋利,“你装得真像。
”我的心跳毫无征兆地漏跳了一拍,随即又疯狂地、杂乱无章地撞击着胸腔。一股寒意,
比脚下的地板更甚百倍,瞬间从尾椎骨窜起,瞬间冻僵了四肢百骸。我僵在原地,
手指无意识地蜷缩起来,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留下几个清晰的月牙印痕。他掐灭了烟蒂,
身体微微前倾,那股强大的压迫感瞬间逼近。他伸出手,冰凉的手指带着烟草气息,
像审视一件物品般,极其轻佻地抬起了我的下巴。他的目光,一寸寸地扫过我的脸,
像冰冷的探针,带着毫不掩饰的、令人难堪的衡量。“这双眼睛,
”他冰冷的指尖划过我的眼角,激起一阵细微的战栗,“这故作温顺的表情……以前看着,
确实有几分像她。”他的话语像淬了毒的冰凌,一根根扎进我的耳膜,
刺进心里最柔软、最不敢触碰的地方。我被迫仰着头,看着他眼底那片深不见底的寒潭,
清晰地倒映着自己此刻苍白如纸、狼狈不堪的脸。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
发不出一点声音,只能徒劳地睁大眼睛,感觉眼眶深处涌起一阵阵滚烫的酸涩。“可惜,
”他猛地松开手,力道大得让我踉跄了一下。他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完全笼罩了我,
居高临下的姿态带着绝对的裁决意味,“赝品终究是赝品。再像,也只是个劣质的替代品。
”他踱到落地窗前,望着外面被暴雨扭曲的城市霓虹,背影冷硬得像一块拒绝融化的坚冰。
声音隔着雨幕传来,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狠狠砸碎我摇摇欲坠的、自欺欺人的堡垒。
“晴晴回来了。”轰——脑子里有什么东西彻底炸开了。苏晴。
这个名字像一个尘封了太久、带着诅咒的魔盒,此刻被他亲手掀开。
、存在于他书房抽屉里泛黄照片上、存在于他每一次凝视我时那遥远目光尽头的……白月光。
那个据说在三年前那场惨烈车祸中香消玉殒的女孩。她……回来了?怎么可能?
血液似乎在这一刻停止了流动,四肢百骸都麻木了。我看着他冷漠的背影,
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认识到,这三年我小心翼翼维持的、如同在刀尖上跳舞般的生活,
建立在一个多么荒谬又脆弱的基础上。原来所谓的“像”,也仅仅只是“像”而已。
当正主归来,我这片卑微的影子,连存在的价值都被瞬间剥夺。“明天一早的飞机,
”沈聿白转过身,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只有公事公办的决绝,“去南城。
那边的分公司需要人。机票已经订好了,张助理会送你去机场。”他的目光落在我身上,
像是在处理一件亟待解决的旧物,冰冷,高效,不带一丝留恋。“以后,别回北城了。
”别回北城了。这五个字,像五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我的心上。我张了张嘴,想说什么?
能说什么?质问他这三年的付出算什么?还是像一个被退货的商品一样,哀求他留下我?
所有的声音都堵在喉咙里,只剩下尖锐的疼痛和灭顶的绝望。眼前他的身影开始模糊、摇晃,
被汹涌而上的泪意扭曲变形。我死死咬着下唇,尝到一丝腥甜的铁锈味,
硬生生把几乎夺眶而出的泪水逼了回去。不能哭。至少,不能在他面前哭出来。
那点可怜的自尊,是我此刻唯一能抓住的东西。我猛地转过身,
几乎是逃也似的冲向属于我的那间客房。脚步虚浮,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
又像踏在烧红的炭火上。冲进房间,反手死死关上门,背脊重重抵在冰凉的门板上,
才敢放任身体顺着门板滑落,瘫坐在地。世界一片死寂,只剩下门外那令人窒息的沉默,
和我胸腔里那颗被碾碎成齑粉的心脏,还在绝望地、微弱地跳动。窗外,是倾盆的暴雨,
哗啦啦地冲刷着整个世界,也冲刷着我最后一点可笑的念想。---天还没亮透,
灰蒙蒙的光线透过厚重的窗帘缝隙挤进来,吝啬地照亮房间一角。
空气里还残留着昨夜未散的烟味和雨水的湿冷,像一块浸透了悲伤的抹布,沉重地压在胸口。
我坐在地板上,背靠着冰冷的门板,一整夜。身体僵硬得像一块生了锈的铁,
每一个关节都在叫嚣着酸痛。眼睛干涩得发疼,却没有一滴泪。最深的痛楚,往往是无声的,
它抽干了所有的力气,连流泪都成了奢侈。天光渐亮,驱散不了屋内的阴霾。我扶着门板,
吃力地站起来,双腿麻木得不像是自己的。环顾这间住了三年的屋子,每一件家具,
每一寸空气,都浸染着沈聿白的气息,和他透过我看另一个女人的目光。这里的一切,
从来都不属于我林晚。我只是一个短暂寄居的影子,现在,影子该消散了。没什么好带的。
属于我的东西,少得可怜。打开那个半旧的行李箱,动作机械而麻木。几件换洗的衣物,
几本翻旧了的书。当手指触碰到抽屉深处一个小小的、不起眼的绒布盒子时,指尖猛地一颤,
像被电流击中。犹豫了一下,还是把它拿了出来。打开盒子,
一枚设计简约却闪耀着纯净光芒的钻戒静静躺在黑色丝绒上。这是半年前,
在一个气氛尚算融洽的晚餐后,沈聿白漫不经心推到我面前的。他甚至没有一句正式的询问,
眼神飘忽,仿佛只是在处理一件无关紧要的礼物。“戴着吧。”他当时是这么说的,
语气平淡得像在吩咐佣人摆好餐具。我那时竟可悲地以为,那或许……是一点点微末的认可,
是漫长替身生涯里,一丝微乎其微的曙光。多么可笑的自作多情。现在想来,
那大概只是他某个瞬间心血来潮的施舍,或者,是买给“晴晴”的影子一份聊胜于无的安抚。
这枚戒指,冰冷、坚硬,像他昨晚的眼神。它从未真正属于我。我合上盒子,
没有再看它一眼,随手将它塞进了行李箱最不起眼的角落。连同那份可笑的、短暂的妄念,
一起封存。收拾的动作很慢,时间却过得飞快。窗外,雨已经停了,但天色依旧阴沉,
压得人喘不过气。门口传来两下刻板克制的敲门声。“林小姐,”是张助理的声音,
平平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车在楼下等了。沈总吩咐,送您去机场。”沈总吩咐。
这四个字,像四根冰锥,精准地钉死了我最后一丝残存的、不切实际的幻想。
我拉上行李箱的拉链,那“刺啦”一声,在过分安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刺耳,
像一道伤口被强行缝合。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咙里翻涌的腥甜和眩晕感,我挺直了背脊,
拉开了房门。张助理站在门外,西装笔挺,表情是一贯的职业化疏离,
眼神里没有任何多余的内容,只尽职尽责地传达着沈聿白的意志。他微微侧身,示意我先行。
客厅里空荡荡的,沈聿白不在。也好,省去了最后的难堪。我拖着行李箱,一步步走向门口,
每一步都沉重无比。玄关处冰冷的大理石地面倒映着我模糊的影子,苍白,憔悴,
像一株被骤然剥离土壤、迅速枯萎的植物。就在我的手即将触碰到冰冷的门把手时,
胃里毫无预兆地一阵剧烈翻滚,一股强烈的恶心感猛地冲上喉咙。我猛地捂住嘴,
控制不住地弯下腰干呕起来。冷汗瞬间浸湿了额发,眼前阵阵发黑,
身体控制不住地发软打颤。“林小姐?
”张助理的声音里终于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诧异和询问。“没……没事。
”我勉强挤出两个字,声音嘶哑得厉害。强压下那股翻江倒海的不适,我直起身,
不敢看他探究的眼神,只是更紧地抓住了行李箱的拉杆,指节用力到泛白,
“可能……昨晚没睡好。走吧。”不敢停留,
不敢回头再看一眼这个囚禁了我三年幻梦的牢笼。我拉开门,清晨阴冷的空气扑面而来,
带着雨后泥土的腥气,呛得我又是一阵眩晕。我几乎是逃也似的,
一头扎进了门外等候的轿车里,将自己彻底隔绝在那个名为“沈聿白”的噩梦之外。
车子启动,汇入早高峰的车流,将这个城市、连同我卑微的三年,一起远远抛在了身后。
南城的阳光,带着一种近乎刻薄的明媚,明晃晃地炙烤着皮肤。
空气里浮动着海风特有的咸腥,混杂着路边玉兰花的浓郁甜香,浓烈得让人有些喘不过气。
这里的一切都与北城不同。节奏更慢,街道更窄,行人脸上似乎也带着一种与世无争的倦怠。
可我无暇感受这份不同。从踏入这座陌生的城市起,
身体里那股在离开时就蠢蠢欲动的疲惫和不适,如同挣脱了枷锁的野兽,彻底反噬了我。
头晕,无休止的头晕。像被人塞进了一个永不停歇的旋转陀螺里,看什么都在晃动、旋转。
随之而来的是几乎能将人掏空的乏力,走几步路就像跋涉了千山万水,只想躺下,
永远不再起来。最磨人的是那顽固的恶心感,如影随形,
闻到任何稍微刺激的气味都会引发一阵剧烈的干呕,常常呕得眼前发黑,冷汗涔涔,
却什么也吐不出来。起初,我以为是长途跋涉加上心绪剧烈震荡后的应激反应,
是身体在抗议那场突如其来的、近乎毁灭性的抛弃。
强撑着去药店买了些安神助眠和缓解肠胃不适的药,囫囵吞下,期望着睡一觉,
一切都会好起来。然而,几天过去,情况非但没有丝毫好转,反而变本加厉。
那些昂贵的药片,如同石沉大海,连一点微小的涟漪都未曾激起。身体的虚弱感日益深重,
仿佛生命力正从每一个毛孔里悄然流逝。一个午后,
在又一次剧烈的干呕几乎让我虚脱在狭小出租屋的卫生间地板上后,
我望着镜子里那张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眼窝深陷、颧骨凸出的脸,
心底终于漫上一种冰冷的恐惧。这不再仅仅是“心情不好”或者“水土不服”能解释的了。
南城第一人民医院的消毒水味道,浓烈得刺鼻。我坐在冰凉的候诊椅上,
、孩子的哭闹、推着仪器车匆匆走过的护士……这一切都让我本就昏沉的脑袋更加胀痛欲裂。
身体的虚弱感沉重得如同灌了铅,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胸腔深处隐隐的钝痛。“林晚!
”护士毫无感情的声音在嘈杂中响起。我扶着冰冷的墙壁,脚步虚浮地走进诊室。
戴着眼镜的中年女医生接过我的挂号单,例行公事地问着症状。
我机械地描述着:持续的头晕、乏力、恶心、吃不下东西、体重急剧下降……声音干涩无力。
医生一边记录,一边抬头看了我一眼,眉头微微蹙起:“脸色很差啊。除了这些,
还有别的吗?比如……有没有哪里特别疼?或者……咳血?”咳血?我愣了一下,
下意识地摇头:“没有。”“先去做个全面检查吧,”医生刷刷地开出一叠单子,“血常规,
生化,肿瘤标志物……还有CT,重点看看头部和肺部。你这个情况,拖得有点久了。
”“肿瘤标志物”几个字像冰锥一样扎进耳朵里。我捏着那叠厚厚的检查单,指尖冰凉。
浑浑噩噩地缴费,抽血,排队做CT。冰冷的仪器嗡嗡作响,像某种不祥的预兆。
躺在CT机狭窄的平台上,刺目的灯光晃得人睁不开眼,机器的声音在耳边轰鸣,那一刻,
无边无际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海水,彻底淹没了我。等待结果的过程漫长得像一个世纪。
我独自坐在CT室外的长椅上,看着形形色色的人从面前走过,有的愁眉苦脸,
有的行色匆匆。阳光透过巨大的玻璃窗照进来,在地板上投下明亮的光斑,
却丝毫照不进我心底的寒冷。世界像是被按下了静音键,所有的喧嚣都离我远去,
只剩下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和血液冲刷耳膜的轰鸣。终于,
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年轻医生拿着几张报告单走了出来,目光在候诊区搜寻着,
最后定格在我身上。“林晚?”他的声音不大,却像惊雷一样在我耳边炸开。我猛地站起来,
眼前却一阵发黑,几乎站立不稳,慌忙扶住旁边的墙壁。医生快步走过来,
眼神里带着职业性的严肃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他低头迅速翻看着手里的报告单,
眉头锁得死紧。“林小姐,”他抬起头,声音低沉了许多,“你的CT结果……不太好。
”我的心猛地沉了下去,沉向一个无底的深渊。“肺部发现多个占位性病变,
形态和密度高度怀疑……”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用词,
但那沉重的字眼最终还是无可避免地砸了下来,“……转移瘤。结合你的症状和血检指标,
强烈怀疑原发灶在脑部。需要立刻住院,做进一步详细的检查,包括增强MRI和病理活检。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淬了冰的重锤,狠狠砸在我的意识上。
肺部……转移瘤……脑部……原发灶……世界彻底失去了声音和色彩。医生后面还说了什么,
关于预后,关于治疗方案,关于生存期……那些字句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模糊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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