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文睿在香炉峰东麓一个勉强能避风的巨大岩凹里安顿下来。
他用枯枝和冻硬的苔藓，在岩壁角落垒起一个低矮、仅能容身的简陋窝棚。
窝棚外，他用碎石垒了个小小的火塘，收集的枯枝有限，火苗总是微弱，驱不散刺骨的寒意。
他这近乎自虐的苦修，日复一日，渐渐成了香炉峰下一道奇异的风景。
最先注意到他的，是山下的老樵夫林守拙。
老人须发皆白，脸上刻满了岁月的沟壑，背有些佝偻，但眼神却像山涧的泉水，清亮而温和。
他背着几乎和他一样高的柴捆，吃力地走在崎岖的山道上，远远看到那个在滑石坡上扛着巨石、如同蚂蚁撼树般的身影时，惊愕地停下了脚步。
一连几日，他都能看到那个年轻人。
这天，风雪稍歇，林守拙特意绕到岩凹附近，正看到叶文睿精疲力竭地从坡上下来，瘫坐在冰冷的石头上，脱下破烂的草鞋，露出那双血肉模糊、冻疮溃烂的脚。
老人倒吸一口凉气，忍不住走上前，放下柴捆，蹲在叶文睿面前，浑浊的老眼里满是忧虑和不解。
“后生仔，”老人的声音带着山野的质朴和沧桑，“你……你这是图个啥子哟？
这香炉峰的滑石坡，那是阎王爷的舌头！
往年摔死的采药人，骨头都能铺一层了！
听老汉一句劝，回家去吧，安安稳稳过日子，不好么？”
叶文睿抬起布满血丝、疲惫不堪的眼睛，看着老人脸上真切的关怀，那是一种久违的、属于人间的暖意，让他在刺骨的寒冷中感到一丝微弱的慰藉。
他张了张嘴，干裂的嘴唇动了动，最终只化作一声嘶哑的：“多谢老丈……小子，有不得不留的理由。”
他没有倾诉那血海深仇，但那眼中深沉的、几乎凝成实质的痛苦和孤注一掷的决绝，让阅尽世事的林守拙心头一震。
老人叹了口气，摇摇头，不再追问。
他默默地从怀里摸索出一个用油纸仔细包好的、冻得硬邦邦的粗粮饼子，塞到叶文睿冰冷僵硬的手中。
“唉，这鬼天气……拿着，好歹垫吧垫吧肚子，人是铁饭是钢啊。”
老人拍了拍叶文睿的肩膀，那触感粗糙却带着温度，“活着，比啥都强。”
说完，他重新背起沉重的柴捆，佝偻着腰，慢慢消失在下山的风雪小径中。
叶文睿握着那冰冷的饼子，看着老人远去的背影，心头五味杂陈。
这微不足道的善意，像一粒微弱的火星，在他被仇恨冻结的心湖里，投下了一点微澜。
他小心翼翼地把饼子揣进怀里最贴近心口的地方，仿佛那点温热能支撑他熬过又一个寒夜。
然而，九峰山下，并非只有林守拙这样的善心人。
暗流，早己涌动。
几天后，叶文睿正在窝棚边费力地劈着一段湿冷的硬木，试图让那可怜的火塘燃得旺些。
山道上传来一阵放肆的谈笑和马蹄声。
三个穿着厚实皮袄、腰间挎着明晃晃腰刀的汉子，骑着健马出现在视野里。
为首的是个脸上有一道从眉骨斜划到嘴角的狰狞刀疤的壮汉，眼神凶悍如鹰，他叫赵奎，是“翻江龙”洪天彪麾下颇受重用的一个头目。
洪天彪对九峰山“龙王遗宝”念念不忘，派了不少人手在附近打探、监视。
叶文睿这个行为古怪、独自在险峰苦熬的年轻人，自然引起了他们的注意。
“嘿，疤哥，你看那小子！
就是他，天天跟这破石头较劲，邪门得很！”
一个喽啰指着叶文睿嚷嚷道。
赵奎勒住马，眯起眼睛，上下打量着衣衫褴褛、满身尘土的叶文睿，嘴角咧开一个残忍的弧度：“彪爷说过，这九峰山有点门道的苍蝇都不能放过！
走，去盘盘道！”
三人策马来到窝棚前，居高临下。
赵奎用马鞭指着叶文睿，声音如同砂纸摩擦：“喂！
那小子！
哪条道上的？
在这荒山野岭装神弄鬼，是不是知道点啥不该知道的？
说！
这山里藏宝的地方在哪儿？”
叶文睿停下劈柴的动作，慢慢首起身。
当他看清赵奎腰间悬挂的那枚刻着狰狞翻江鱼纹的铜牌时——那正是洪天彪匪帮核心成员的标志！
一股冰冷的、带着铁锈味的仇恨瞬间冲上头顶，淹没了理智！
“洪天彪的狗！”
他低吼一声，如同被激怒的困兽，手中沉重的柴刀带着风声，不管不顾地朝着赵奎的马腿砍去！
“找死！”
赵奎怒喝一声，猛地一勒缰绳，健马人立而起，躲开了这一刀。
旁边的喽啰反应极快，一脚狠狠踹在叶文睿的腰眼上！
剧痛让他一个趔趄。
紧接着，雨点般的拳脚就落在了他身上。
他凭着扛石练出的力气和一股狠劲，胡乱挥舞柴刀，竟也划伤了一个喽啰的手臂，但双拳难敌西手，很快就被打倒在地，蜷缩着身体承受着暴风骤雨般的踢打。
泥土、雪水和血污糊满了他的脸。
“妈的！
不知死活的疯狗！”
赵奎看着手下受伤，啐了一口浓痰在叶文睿身上，“留口气，让他在这鬼地方慢慢冻死饿死！
咱们走！”
三人骂骂咧咧地策马而去，留下叶文睿在冰冷的泥泞中，浑身散架般的剧痛，屈辱和恨意如同毒藤般缠绕着他的心脏，几乎窒息。
“力量……我需要力量！
真正的力量！”
他咳出嘴里的血沫和泥土，指甲深深抠进冻硬的泥地里，留下十道带血的指痕。
洪天彪的爪牙己经像嗅到血腥的鬣狗一样围了上来，他的时间不多了！
他必须更快！
必须更狠！
风雪似乎更大了，呜咽着掠过山崖，像无数冤魂在哭泣。
叶文睿挣扎着爬回冰冷的窝棚，蜷缩在角落里，点燃那堆可怜的火。
跳跃的火光映照着他青肿的脸和眼中翻腾的、几乎要溢出来的仇恨。
就在这时，一个清冷、平静，仿佛不带任何情绪的声音，穿透了风雪的呼啸，清晰地在他耳边响起：“以恨意为薪柴，纵能燃起焚天之火，亦终将焚烬己身。
此非登天路，乃坠渊途。”
叶文睿悚然一惊，猛地抬头！
只见窝棚口，不知何时静静伫立着一位身着洗得发白青色道袍的中年道人。
道人面容清癯，眼神深邃如古井寒潭，身形在风雪中显得有些单薄，却又仿佛与这天地、这山石融为一体，透着一股说不出的缥缈与沉凝。
风雪似乎刻意避开了他，在他身周形成一个奇异的静谧空间。
“你……你是谁？”
叶文睿挣扎着想站起，牵动伤势，疼得倒吸冷气，眼中充满警惕。
“贫道玄微，于九天应龙府中修行。”
道人语气平淡无波，目光却如同实质，穿透了叶文睿褴褛的衣衫和满身的伤痕，首刺向他灵魂深处那团熊熊燃烧的、名为仇恨的火焰。
“你在此地，以血肉饲磨石，所求者何？
若仅为戮力杀伐，九峰非你归宿，龙魂亦不会回应满心戾煞之人。”
九天应龙府！
住持玄微！
叶文睿心头剧震，如同被重锤击中。
这就是他苦苦追寻的希望所在！
他挣扎着想说什么，想辩解，想祈求，却被玄微那洞悉一切的目光看得哑口无言。
“我……我要报仇！
我要救回我的人！”
最终，叶文睿嘶哑地吼了出来，眼中是不屈的火焰，也是绝望的深渊。
玄微沉默片刻，目光扫过叶文睿肩头那沉重的玄武岩，又落回他那双被仇恨灼烧的眼睛，缓缓道：“仇恨遮蔽灵台，如污镜蒙尘，纵有神力在前，亦难窥真容，反受其噬，万劫不复。
九峰之路，通天亦通冥。
你，可愿放下心中块垒？”
“放下？！”
叶文睿仿佛听到了世间最荒谬的笑话，他指着山下赵奎等人消失的方向，又指着自己满身的伤痕和窝棚外的风雪，激动地低吼，声音因痛苦和愤怒而颤抖，“血海深仇，如何放下？！
至亲惨死，至爱被掳，如何放下？！
道长，您告诉我！
教我如何放下！”
他的质问里，充满了无助的悲愤和对这“放下”之说的本能抗拒。
玄微道长看着他眼中那几乎要焚毁一切的痛苦执念，轻轻摇了摇头，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执念成障，心魔自缚。
言尽于此。
若你执意攀此险峰……”他顿了顿，目光再次落在那块沉重的玄武岩上，“便先学会承其重，更要学会承己心之重。
否则，纵过香炉，难越龙脊，应龙府门，终是镜花水月。”
话音落下，青影微晃，如同融入漫天风雪，倏忽不见，仿佛从未出现过。
窝棚里，只剩下叶文睿粗重的喘息和柴火燃烧的噼啪声。
玄微的话，如同冰冷的雪水，浇在他被仇恨灼烧得滚烫的心上，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和更深的茫然。
“放下？
不！
绝不！”
他握紧了拳头，骨节发白。
但道人的话语，也像一颗带着寒气的种子，悄然落在他仇恨的土壤里。
力量的真谛是什么？
难道真的只有燃烧自己、化身复仇的恶鬼才能获得力量吗？
这个念头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浮现在他混乱的脑海中，带来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动摇。
然而，眼前赵奎狰狞的面孔，阿秀绝望的泪眼，父母倒在血泊中的景象，瞬间又将这丝动摇碾得粉碎。
他痛苦地闭上眼，将头深深埋进臂弯，只有窝棚外呜咽的风雪声，回应着他内心的激烈撕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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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天应龙府！
住持玄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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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终，叶文睿嘶哑地吼了出来，眼中是不屈的火焰，也是绝望的深渊。
玄微沉默片刻，目光扫过叶文睿肩头那沉重的玄武岩，又落回他那双被仇恨灼烧的眼睛，缓缓道：“仇恨遮蔽灵台，如污镜蒙尘，纵有神力在前，亦难窥真容，反受其噬，万劫不复。
九峰之路，通天亦通冥。
你，可愿放下心中块垒？”
“放下？！”
叶文睿仿佛听到了世间最荒谬的笑话，他指着山下赵奎等人消失的方向，又指着自己满身的伤痕和窝棚外的风雪，激动地低吼，声音因痛苦和愤怒而颤抖，“血海深仇，如何放下？！
至亲惨死，至爱被掳，如何放下？！
道长，您告诉我！
教我如何放下！”
他的质问里，充满了无助的悲愤和对这“放下”之说的本能抗拒。
玄微道长看着他眼中那几乎要焚毁一切的痛苦执念，轻轻摇了摇头，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执念成障，心魔自缚。
言尽于此。
若你执意攀此险峰……”他顿了顿，目光再次落在那块沉重的玄武岩上，“便先学会承其重，更要学会承己心之重。
否则，纵过香炉，难越龙脊，应龙府门，终是镜花水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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窝棚里，只剩下叶文睿粗重的喘息和柴火燃烧的噼啪声。
玄微的话，如同冰冷的雪水，浇在他被仇恨灼烧得滚烫的心上，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和更深的茫然。
“放下？
不！
绝不！”
他握紧了拳头，骨节发白。
但道人的话语，也像一颗带着寒气的种子，悄然落在他仇恨的土壤里。
力量的真谛是什么？
难道真的只有燃烧自己、化身复仇的恶鬼才能获得力量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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