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瑟坐在妆奁前,指尖轻抚过一支白玉簪。那是沈屹去年送她的及笄礼,上好的羊脂玉,触手生温。
“小姐,侯府来人了。”丫鬟知书快步进来,声音压得低低的,“说是沈小将军回来了,还带了个姑娘。”
铜镜中,锦瑟眉眼未动,只淡淡“嗯”了一声。
知书急得跺脚:“小姐!外头都在传,说那姑娘是沈小将军从北地带回来的,一路同吃同住,怕是...”
“怕是什么?”锦瑟终于转身,唇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他沈屹要纳妾,还是要休妻?”
知书一愣:“您、您还未过门,何来休妻...”
“既未过门,他带十个姑娘回来,又与我有何相干?”锦瑟起身,裙裾如流水般拂过地面,“更衣吧,母亲该叫我去前厅了。”
果然,不过半盏茶的功夫,嫡母林氏身边的嬷嬷就来请了。
一路上,嬷嬷欲言又止:“大小姐,侯府的人脸色不大好,夫人让您有些准备...”
锦瑟点头:“多谢嬷嬷提点。”
踏入前厅,侯府来的管事妈妈正板着脸喝茶。见锦瑟进来,她放下茶盏,皮笑肉不笑地行了个礼:“给苏大小姐请安。我们夫人让老奴来传个话,小将军前日回京了,一路劳顿,身子不适,这几日不便过府拜访。”
锦瑟在林氏下首坐了,微微一笑:“有劳妈妈跑这一趟。不知小将军带回来的客人可安顿好了?若有需要,苏家在京中有几处别院,景致不错,也清净。”
那妈妈脸色一变,显然没料到锦瑟已知此事,且如此直白地捅破。
林氏轻咳一声:“瑟瑟,不得无礼。”
锦瑟垂眸:“母亲恕罪,只是想着小将军的客人便是侯府的客人,苏家与侯府既已定亲,也该尽些心意。”
妈妈干笑两声:“大小姐费心,已经安顿好了。那姑娘...姓楚,对小将军有救命之恩,小将军重情义,定要带她回京好生照料。”
“救命之恩?”锦瑟抬眼,“那是该好生报答。不知这位楚姑娘是何方人士?父母可还健在?既来了上京,可需替她寻个归宿?”
一连三问,那妈妈额头沁出细汗。
谁不知道沈小将军带回来的女子身份不明不白?说是恩人,可那般年轻貌美,又与小将军形影不离,明眼人都知道是怎么回事。锦瑟这话,句句戳在痛处。
妈妈强笑道:“这些...侯府自有安排。”
锦瑟点头:“那便好。知书,将前日铺子里送来的那对东珠取来,给妈妈带回去,算是我给楚姑娘的见面礼。”
妈妈顿时坐立难安。未过门的正妻给丈夫带回来的女子送礼,这传出去,侯府的脸面往哪搁?
“大小姐,这怕是不妥...”
“有什么不妥?”锦瑟笑意温婉,“小将军重恩,我自是支持的。楚姑娘既对他有恩,便也是我的恩人。”
妈妈再坐不住,匆匆告辞。
人一走,林氏便叹了口气:“你这孩子,何必如此?男人三妻四妾本是常事,何况沈屹是侯府嫡子,将来要承爵的。你这般咄咄逼人,将来过了门,如何相处?”
锦瑟接过丫鬟奉上的茶,轻轻吹了吹:“母亲觉得,我该感恩戴德地接纳那位楚姑娘?”
“不然如何?这婚事是老太爷在世时定下的,岂能儿戏?”
“母亲,”锦瑟放下茶盏,声音轻柔却坚定,“父亲让我掌家管事已有三年,苏家名下铺子、田庄,哪一处不是我打理得井井有条?去年米价暴涨,是我开仓平粜,既全了苏家名声,又得了实利。今年丝绸滞销,是我另辟蹊径,打通海上商路,盈利翻倍。我做的哪一桩事,丢了苏家的脸?”
林氏语塞。
锦瑟继续道:“我想要的夫君,可以不是权倾朝野,也可以不是富可敌国,但必须敬我重我。沈屹未与我商议便带女子回京,闹得满城风雨,这是打我的脸,也是打苏家的脸。”
“可他毕竟是你祖父...”
“祖父若在世,也不会让我受这等委屈。”锦瑟起身,“母亲放心,此事我自有分寸。”
三日后,沈屹终于登门。
他一身墨色骑装,风尘仆仆,眉宇间带着战场淬炼出的锐气,一进门,目光便落在锦瑟身上。
“锦瑟。”他声音低沉,带着些许沙哑,“我回来了。”
锦屈膝一礼:“恭贺小将军凯旋。”
疏离的态度让沈屹皱眉,他上前一步:“那日府上派人来,说话不妥当,我代他们赔不是。这些日子军务繁忙,又要安置楚姑娘,这才耽搁了。”
“小将军言重了。”锦瑟引他入座,“楚姑娘可还习惯上京水土?”
沈屹一怔,随即道:“她自幼在北地长大,初来有些不适应,但性子坚韧,从不叫苦。”
锦瑟点头:“楚姑娘对小将军有救命之恩,不知是如何救的?我听了也好感念她的恩情。”
沈屹沉默片刻:“三月前与北狄一战,我中了埋伏,是她带我躲入山洞,采药治伤,躲过追兵。”
“原来如此。”锦瑟微笑,“这般大恩,确实该重谢。不知小将军打算如何报答?”
沈屹看着她,目光复杂:“锦瑟,我知你心中不快。但楚姑娘她...无依无靠,我既带她回京,便要负责到底。她不愿为妾...”
“所以呢?”锦瑟声音依旧平静。
“我会与她说明,你永远是正妻,她绝不会越过你去。”沈屹语气坚决,“但我必须给她一个名分。”
厅内一时寂静。
锦瑟轻轻放下茶盏,瓷器碰触紫檀木桌,发出清脆一响。
“沈屹,”她第一次直呼其名,“你我自幼定亲,至今十二载。这十二年间,苏家与侯府往来密切,我视你为未来夫君,事事以你为先。你去边关三年,我每月书信不断,冬送棉衣,夏送凉药,可有一日懈怠?”
沈屹怔住:“不曾...”
“我掌家管事,经营商铺,人人都道苏家大小姐精明能干,可我曾借此为自己谋过一丝私利?所有盈利,尽数归入公中,为的是将来嫁入侯府,不至于一无倚仗,反让人笑话苏家攀附。”
“这些我都知道...”
“你知道,却还是带了个女子回京,在我尚未过门时,就要给她名分。”锦瑟抬眼,目光清亮如刃,“沈屹,你把我当什么?又把苏家当什么?”
沈屹深吸一口气:“锦瑟,这是两回事。我对你有情义,但楚姑娘...她为我险些丧命,我不能负她。”
“好一个不能负她。”锦瑟轻笑一声,“那我呢?你便能负了我?”
“我不会负你!正妻之位永远是你的,侯府中馈也由你执掌,楚姑娘她不会...”
“我不会与任何人共侍一夫。”锦瑟打断他,声音清晰坚定,“更不会与一个让我沦为全上京笑柄的男子共度余生。”
沈屹脸色一变:“你这是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锦瑟从袖中取出一物,放在桌上,“这门亲事,就此作罢。”
那是一枚龙凤呈祥的玉佩,是定亲时侯府送来的信物。
沈屹猛地站起:“锦瑟!婚事是两家之约,岂容你说退就退!”
“那就请侯府出面,正式退婚。”锦瑟也站起身,毫不退让,“否则,我不介意将沈小将军如何‘报答’恩人的故事,好好与上京众人分说分说。”
“你...”沈屹难以置信地看着她,“你何时变得如此...”
“如此不近人情?”锦瑟接过他的话,“沈屹,你忘了,我十岁丧母,能在苏家立足,靠的不是宽容大度,而是有恩报恩,有怨报怨。”
她朝门外扬声道:“知书,送客。”
沈屹站在原地,目光死死盯着她:“锦瑟,你会后悔的。”
“我唯一后悔的,是没有早些看清你。”锦瑟转身,不再看他,“告辞,沈小将军。”
脚步声远去,厅内重归寂静。
锦瑟站在原地,良久未动。
知书悄悄进来,见她如此,心疼道:“小姐,您何必...小将军他毕竟...”
“毕竟什么?”锦瑟轻笑,“毕竟是我年少倾心之人?知书,感情是锦上添花,不是雪中送炭。若连最基本的尊重都没有,再深的情意也是枉然。”
她走到窗前,看着沈屹骑马远去的背影,目光渐冷。
“去查查那位楚姑娘的底细,事无巨细。”
知书一怔:“您怀疑...”
“战场救驾?北地孤女?”锦瑟唇角微扬,“沈屹信,我却不信。”
三日后,上京最大的茶楼雅间内,锦瑟见到了顾舟。
顾家与苏家是世交,顾舟更是与锦瑟一同长大,时任大理寺少卿,掌管刑狱案件。
“难得你约我出来。”顾舟为她斟茶,眉目温润,“可是为沈屹的事?”
锦瑟也不绕弯子:“我想请顾大哥帮我查个人。”
“那位楚姑娘?”
锦瑟挑眉:“顾大哥消息灵通。”
顾舟轻笑:“如今上京谁不知道,苏大小姐一怒退婚,沈小将军冲冠一怒为红颜。”
“冲冠一怒?”锦瑟抿了口茶,“他怒了?”
“昨日在军营,因小事责罚了副将,动静不小。”顾舟看着她,“你真要退婚?”
“玉佩都还了,还有假?”
顾舟沉默片刻:“沈屹与我是多年同窗,他的为人我清楚,重情重义,但有时过于固执。那位楚姑娘...我见过一次,不像寻常女子。”
锦瑟眸光微动:“怎么说?”
“眼神锐利,姿态挺拔,倒像是...练家子。”顾舟压低声音,“北狄细作猖獗,此事不得不防。”
锦瑟心下一凛:“若真如此,沈屹岂不危险?”
“你还在担心他?”顾舟有些意外。
“担心?”锦瑟笑了,“我是担心他蠢而不自知,连累苏家。”
顾舟失笑:“你还是老样子,嘴硬心软。此事我会暗中调查,有消息立刻告诉你。不过...”
他顿了顿:“若她真是细作,你待如何?”
锦瑟把玩着茶盏,目光渐冷:“那自然是要...为民除害了。”
七日后,顾舟来了消息。
“楚嫣,十七岁,北地邺城人,父母双亡,以采药为生。”顾舟将卷宗递给锦瑟,“表面看并无问题,但我去信邺城查证,当地官府记载,楚家确有一女,但三年前已病故。”
锦瑟迅速浏览卷宗:“死无对证?”
“不仅如此,”顾舟指着其中一行,“你看这里,她说救沈屹的地点是在黑风谷,但那一带是北狄活动频繁的区域,寻常采药女根本不会去。”
锦瑟合上卷宗:“沈屹知道吗?”
“我暗示过,但他认为我是为你抱不平,故意诋毁。”顾舟无奈,“他现在完全被那女子迷住了。”
锦瑟沉吟片刻:“顾大哥,能否请你帮个忙...”
三日后,侯府举办赏花宴,邀请了上京众多贵眷。
锦瑟本不愿去,但沈屹特意送来请帖,言明楚姑娘也会出席,希望她能“冰释前嫌”。
“这是要逼您认可那女子的身份呢!”知书气得脸都红了。
锦瑟却笑了:“正好,我也想去会会这位楚姑娘。”
赏花宴那日,侯府花园热闹非凡。
锦瑟一到,便成为全场焦点。众人目光各异,有同情,有好奇,也有幸灾乐祸。
沈屹迎上来,身边跟着一个白衣女子。
“锦瑟,你来了。”沈屹语气有些生硬,“这位是楚姑娘。”
楚嫣上前一步,屈膝行礼:“见过苏小姐。常听将军提起您,今日得见,果然名不虚传。”
她举止得体,容貌清丽,一双眼睛却如小鹿般纯净无辜,看得周围不少人都心生怜惜。
锦瑟微笑还礼:“楚姑娘谬赞。听说姑娘来自北地邺城?真是巧,我苏家商队常往那边去,不知姑娘可听说过‘永昌号’?”
楚嫣眼神微闪:“似乎...听过。”
“哦?”锦瑟挑眉,“永昌号三年前才开设分号,那时姑娘应当不在邺城了吧?”
楚嫣一怔,随即道:“许是记错了,我离乡多年,许多事都模糊了。”
“原来如此。”锦瑟点头,似不经意道,“姑娘口音也不似邺城人,倒有些像...上京人士?”
一时间,周围安静下来。
楚嫣脸色微白:“苏小姐说笑了,我自幼在邺城长大,或许是后来走南闯北,口音变了。”
沈屹皱眉:“锦瑟,你何必咄咄逼人?”
“只是好奇问问罢了。”锦瑟笑意不变,“楚姑娘莫怪。”
这时,一个丫鬟匆匆过来,在楚嫣耳边低语几句。
楚嫣对沈屹道:“将军,夫人叫我去前厅见几位客人。”
沈屹点头:“你去吧。”
锦瑟看着楚嫣离去的背影,眸光微闪。
赏花宴进行到一半,突然传来一声惊叫:“有贼!我的玉佩不见了!”
众人哗然。发声的是兵部尚书之女王小姐,她焦急道:“那是我祖母所赐,绝不能丢!”
侯夫人立刻下令封锁花园,逐一搜查。
混乱中,锦瑟注意到楚嫣神色有异,悄悄退到假山后。
她不动声色地跟了上去。
假山后,楚嫣正将一个东西埋入土中。
“楚姑娘这是做什么?”锦瑟突然出声。
楚嫣吓了一跳,猛地转身:“苏、苏小姐...”
锦瑟目光落在她手上的泥土上:“藏了什么?”
“没什么...”楚嫣下意识地将手往后藏。
这时,众人闻声赶来。沈屹一马当先:“怎么回事?”
锦瑟朗声道:“王小姐的玉佩或许有线索了。”
楚嫣脸色煞白:“你胡说什么!”
“是不是胡说,一看便知。”锦瑟指向刚才楚嫣埋东西的地方,“楚姑娘,敢让人搜吗?”
沈屹皱眉:“锦瑟,你未免太过分!”
“若是我冤枉了楚姑娘,我愿当面赔罪,并退出与侯府的婚约。”锦瑟一字一句道,“但若真是她偷的...沈屹,你当如何?”
沈屹看着楚嫣慌乱的神情,终于意识到什么,脸色渐渐沉下。
“挖。”他冷声道。
侍卫上前,很快从土中挖出一个锦囊,打开一看,正是王小姐丢失的玉佩!
全场哗然。
“没想到真是她偷的!”
“北地来的,果然手脚不干净...”
“沈小将军竟为了这种女子辜负苏小姐...”
楚嫣浑身发抖:“不、不是我!是有人陷害!”
“谁能陷害你?”锦瑟冷笑,“方才可是你亲自埋下去的。”
“是你!”楚嫣突然指向锦瑟,“是你故意引我来此,设计害我!”
锦瑟不慌不忙:“我如何设计?玉佩是王小姐的贴身之物,我如何取得?又如何在众目睽睽之下放入你手中?”
楚嫣语塞。
沈屹脸色铁青,一把抓住楚嫣的手腕:“你到底是什么人?”
楚嫣泪眼盈盈:“将军,连你也不信我?”
“证据确凿,你要我如何信你?”沈屹眼中满是失望,“我原以为你纯善,没想到...”
“纯善?”锦瑟突然打断,“沈屹,你可知她真正目的是什么?”
她朝顾舟使了个眼色。
顾舟上前,亮出大理寺令牌:“楚姑娘,或者说...狄嫣公主,你潜伏在我大梁多年,窃取军情,该当何罪?”
全场震惊!
楚嫣脸色骤变,突然挣脱沈屹,袖中滑出一把匕首,直刺向最近的侯夫人!
电光火石间,锦瑟猛地推开侯夫人,手腕一扬,一枚银针射出!
“啊!”楚嫣惨叫一声,匕首落地,手腕上扎着一根细如牛毛的银针。
侍卫一拥而上,将她制服。
沈屹呆呆地看着这一幕,难以置信。
锦瑟弯腰捡起匕首,打量片刻:“北狄王室特有的狼首纹...顾大哥猜得没错,你果然是狄嫣公主。”
楚嫣,不,狄嫣恨恨地瞪着她:“你怎么发现的?”
“你的破绽太多了。”锦瑟淡淡道,“最大的破绽是,你太急着上位了。若真是寻常女子,得了沈屹青睐,必会安心等待,而不是迫不及待地挑拨离间,逼我退位。”
她转向沈屹,目光平静:“现在,你还觉得我退婚是小题大做吗?”
沈屹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锦瑟不再看他,对顾舟道:“顾大哥,剩下的事交给你了。”
她转身欲走,沈屹突然拉住她的衣袖:“锦瑟,我...”
锦瑟抽回衣袖,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侯府。
三日后,圣旨下,嘉奖苏锦瑟识破敌国细作,护国有功,赐黄金千两,锦缎百匹。
与此同时,沈屹亲自登门赔罪。
“锦瑟,是我糊涂,错信他人,辜负了你。”他站在厅中,神情憔悴,“但如今真相大白,你我婚约...”
“婚约已退,再无可能。”锦瑟打断他,“沈小将军,请回吧。”
沈屹急切道:“我知道你生气,但给我一个补偿的机会...”
“不必了。”锦瑟起身,“有些错,一旦铸成,就无法挽回。”
她走出前厅,阳光洒满庭院。
顾舟站在院中等她,笑容温润:“解决了?”
锦瑟点头:“多谢顾大哥相助。”
“举手之劳。”顾舟凝视着她,“接下来有何打算?”
锦瑟望向远处,唇角微扬:“自然是...继续做我的苏家大小姐。”
全上京都知道,苏锦瑟不是攀附他人的凌霄花,而是能独当一面的参天树。
这样的女子,何必困于宅院?天地广阔,自有她翱翔之处。
而那个能与她并肩的人,或许早已出现,只是她还未察觉。
顾舟看着她的侧脸,目光温柔而坚定。
他会等,等她看清自己的心。
无论多久。
苏家大小姐智破敌国细作的消息,一夜之间传遍上京。
锦瑟的名字成了街头巷尾的热议。有人说她慧眼如炬,有人说她果决刚烈,更有人将她退婚的壮举编成了话本子,在茶楼酒肆传唱。
“小姐,您听听,这都唱成什么样了!”知书从外面回来,气得脸颊鼓鼓,“说什么‘苏小姐智退狄女,沈将军悔断肝肠’...分明是往沈家脸上贴金!”
锦瑟正在核对账本,头也不抬:“唱他们的,与我们何干?”
“可是...”知书凑近些,压低声音,“侯府那边传来消息,说沈小将军被罚跪祠堂三日,侯爷亲自进宫请罪,皇上虽然没有降罪,但夺了沈小将军巡防营的差事。”
锦瑟笔尖一顿,墨迹在账本上晕开一小团。
她放下笔,轻轻吹干墨迹:“圣上英明。沈屹识人不清,险些酿成大祸,是该受罚。”
知书小心翼翼地问:“小姐,您...真的不心疼?”
锦瑟抬眼看她:“我该心疼什么?”
“毕竟...毕竟您与沈小将军多年情分...”
“情分?”锦瑟轻笑,“知书,你记住,这世上最不值钱的就是过去的情分。昨日他选择信别人疑我时,情分就已尽了。”
她合上账本,起身走到窗前。
院子里,几株红梅开得正盛,映着积雪,格外耀眼。
“备车,去铺子里看看。”
苏家主要经营丝绸和药材生意,在上京有十几家铺面。锦瑟母亲早逝,父亲常年卧病,嫡母林氏不善经营,从锦瑟及笄后,家中产业就渐渐交到她手中。
三年时间,她不仅将苏家产业打理得井井有条,还开拓了海外商路,让苏家财富翻了几番。
马车行至西市,突然停了下来。
“小姐,前面堵住了。”车夫回道。
知书掀开车帘一看,皱眉道:“是永昌绸缎庄门口围了好多人!”
锦瑟眸光一凝:“下去看看。”
主仆二人下车,只见永昌号门前围得水泄不通,一个妇人正坐在地上哭天抢地:
“没天理啊!永昌号卖劣等货!我家闺女穿了这料子做的衣裳,浑身起红疹,大夫说是布料有毒啊!”
她手里挥舞着一匹苏绣缎子,正是永昌号最近热卖的新品。
掌柜的急得满头大汗:“这位大嫂,话不能乱说!我们永昌号的布料都是经过严格查验的,怎么可能有毒?”
妇人嚎得更响:“大家都来看看啊!永昌号店大欺客!害了我闺女还不认账!”
围观人群议论纷纷,指指点点。
知书气得就要上前理论,被锦瑟拉住。
“不急。”锦瑟目光扫过人群,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一闪而过。
是李家绸缎庄的少东家李茂。
锦瑟心中明了。李家一直是苏家的竞争对手,最近永昌号新品热卖,抢了李家不少生意,这是来找茬了。
她整了整衣袖,从容走上前去。
“这不是张婶吗?”锦瑟声音清亮,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那妇人一愣,显然没料到锦瑟认得她。
“你、你怎么知道我姓张?”
锦瑟微笑:“去年水灾,您在城南施粥棚帮忙,我见过您。听说您女儿今年刚及笄,许了东街王掌柜家的二小子,可喜可贺。”
妇人脸色一变,支吾道:“是、是啊...”
“那就奇怪了。”锦瑟挑眉,“王家家规严,未过门的媳妇不能随便见外人,您女儿怎么会穿着新衣给人看,还让人知道起了红疹?”
妇人顿时语塞:“这、这是我娘家侄女说的...”
“哦?”锦瑟走近一步,拿起那匹布料仔细看了看,“这料子确是永昌号的,但...张婶,您确定这是从我们这儿买的?”
“当、当然!”
锦瑟突然将布料抖开,指着边缘一处标记:“永昌号的布料,都会在边缘绣上一个‘永’字标记,可这匹料子上却没有。”
众人凑近一看,果然没有标记。
妇人慌了:“许、许是漏绣了...”
“不可能。”锦瑟斩钉截铁,“永昌号的每一匹布料都要经过三道查验,绝无漏绣的可能。这匹料子,是假的。”
她转向众人,朗声道:“诸位,永昌号开业至今,从未卖过一匹次布。有人眼红我们生意好,故意造假诬陷,我苏锦瑟在此立誓,定会查个水落石出,还永昌号一个清白!”
众人哗然,纷纷指责那妇人。
妇人面如土色,爬起来就要溜,却被不知何时出现的顾舟拦住去路。
“这位大嫂,诬陷讹诈可是要吃官司的。”顾舟笑容温和,语气却不容置疑,“不如随我去大理寺说说清楚?”
妇人腿一软,瘫倒在地:“大人饶命!是、是李家人让我这么做的!他们给了我十两银子,让我来闹事...”
真相大白,人群哗然。
锦瑟对顾舟颔首致谢,然后对众人道:“诸位也看到了,永昌号树大招风,有人刻意构陷。为表歉意,今日店中所有布料一律八折,另送每位客官一盒苏记药铺特制的养颜膏。”
众人欢呼着涌进店铺,一场风波瞬间化解。
顾舟走近锦瑟,眼中带着欣赏:“锦瑟妹妹好手段,三言两语就扭转乾坤。”
锦瑟微笑:“还要多谢顾大哥及时出现,否则那妇人就溜了。”
“恰巧路过而已。”顾舟目光温柔,“可有空喝杯茶?我知道附近新开了家茶楼,点心不错。”
锦瑟正要答话,突然一个丫鬟急匆匆跑来:“大小姐!不好了!府里出事了!”
来人是林氏身边的丫鬟翠儿,她气喘吁吁道:“夫人让您快回去!宫里来人了!”
锦瑟与顾舟对视一眼,都看到彼此眼中的讶异。
“我送你回去。”顾舟当即道。
苏府门前,果然停着宫中的马车。
锦瑟快步走进前厅,只见林氏正陪着一位面生的内侍说话。
见锦瑟进来,内侍起身,尖细的嗓音响起:“这位就是苏大小姐吧?咱家是奉皇后娘娘之命,请小姐入宫一叙。”
锦瑟心中疑惑,面上却不显,屈膝行礼:“有劳公公跑这一趟。不知娘娘召见民女所为何事?”
内侍笑道:“娘娘听闻小姐智破敌谍的事迹,十分欣赏,想见见您这位巾帼英雄。”
锦瑟垂眸:“民女不敢当。”
“小姐过谦了。”内侍道,“车驾已备好,这就请吧。”
林氏忙道:“公公稍坐,让小女换身衣裳...”
“不必了。”内侍摆手,“娘娘说,家常相见,不必拘礼。”
锦瑟心知推脱不得,只得道:“那容民女交代几句。”
她将林氏拉到一旁,低声道:“母亲,我去去就回。若日落前还未回来,您就去顾家找顾大哥。”
林氏紧张地抓住她的手:“瑟瑟,娘娘突然召见,会不会是因为退婚的事...”
“不会。”锦瑟安抚地拍拍她的手,“或许是好事。”
她转身随内侍出门,与顾舟擦肩而过时,悄悄比了个手势。
顾舟会意,微微点头。
马车驶向皇城,锦瑟心中百转千回。
皇后突然召见,绝不仅仅是“欣赏”那么简单。如今朝中局势复杂,太子之位空悬,几位皇子明争暗斗,苏家虽是商贾,却富可敌国,难免不被卷入...
“苏小姐,到了。”内侍的声音打断她的思绪。
锦瑟深吸一口气,从容下车。
皇宫巍峨,红墙金瓦,气势恢宏。内侍引着她穿过一道道宫门,来到一座精致的宫殿前。
“凤仪宫到了,娘娘正在里面等您。”
锦瑟整了整衣衫,缓步走入。
殿内熏香袅袅,皇后端坐上位,身着凤袍,头戴珠冠,雍容华贵。
“民女苏锦瑟,叩见皇后娘娘。”锦瑟依礼下拜。
“平身。”皇后声音温和,“赐座。”
宫女搬来绣墩,锦瑟谢恩坐下,垂眸敛目,姿态恭谨。
皇后打量她片刻,笑道:“果然是个标致人儿,更难得的是慧智兰心。听说你前几日识破了一个北狄细作?”
锦瑟恭声道:“民女只是侥幸,多亏大理寺顾少卿明察秋毫,才未让贼人得逞。”
皇后点头:“不居功,不推过,很好。听说你...退了与沈家的婚事?”
来了。锦瑟心道,面上依旧平静:“是。民女与沈小将军缘分已尽。”
“可惜了。”皇后轻叹,“沈家那孩子年轻气盛,一时糊涂,你给他个机会也未尝不可。”
锦瑟抬眸,目光清亮:“娘娘,锦瑟虽是一介民女,却也知‘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道理。有些事,错了就是错了,挽回不得。”
皇后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笑道:“好一个‘宁为玉碎’!难怪皇上都夸你与众不同。”
锦瑟心中一动:“陛下提及民女?”
“是啊。”皇后端起茶盏,轻抿一口,“陛下说,若朝中大臣都有你这般慧眼和魄力,何愁北狄不灭?”
锦瑟忙道:“陛下过誉了,民女愧不敢当。”
皇后放下茶盏,突然道:“本宫听闻你善于经营,苏家在你手中日益兴盛?”
“蒙祖上余荫,勉强维持罢了。”
“不必过谦。”皇后摆摆手,“本宫今日叫你来,其实是有一事相商。”
锦瑟心知重点来了,恭声道:“娘娘请讲。”
“年关将至,宫中各项用度吃紧,尤其是药材和绸缎采买,让内务府头疼不已。”皇后缓缓道,“本宫想将这部分采买交给苏家,你可愿意?”
锦瑟心中一震。宫中采买是块肥肉,多少人挤破头都想沾手,皇后为何突然交给苏家?
她谨慎道:“承蒙娘娘厚爱,但苏家资历尚浅,恐难当此重任...”
“本宫说你可以,你就可以。”皇后语气不容拒绝,“还是说...你不愿为朝廷分忧?”
锦瑟立即起身跪拜:“民女不敢!能为娘娘分忧是苏家的福分,民女定当竭尽全力,不负娘娘厚望!”
皇后满意地点头:“很好。具体事宜,内务府会派人与你接洽。起来吧。”
锦瑟谢恩起身,背后已是一层薄汗。
皇后又与她闲聊几句,才命人送她出宫。
走出凤仪宫,锦瑟长舒一口气,却见一个小太监迎上来:“苏小姐,陛下有请。”
锦瑟一愣:“陛下?”
“是,陛下在御书房等您。”小太监低声道,“请随奴才来。”
锦瑟心中忐忑,只得跟上。
御书房内,皇上正在批阅奏折,见锦瑟进来,放下朱笔。
“民女苏锦瑟,叩见陛下。”锦瑟依礼下拜。
“平身。”皇上声音洪亮,“抬起头来让朕看看。”
锦瑟抬头,不敢直视天颜,只垂眸看着地面。
皇上打量她片刻,笑道:“果然有几分你祖父的风采。当年他老人家也是这般不卑不亢。”
锦瑟祖父曾官至户部尚书,致仕后从商,将苏家发扬光大。
“陛下过奖,民女不敢与祖父相比。”
皇上点点头:“皇后与你说了宫中采买的事?”
“是。民女定当尽心竭力,不负娘娘厚望。”
“嗯。”皇上沉吟片刻,“朕听说,你退了沈家的婚事?”
锦瑟心中苦笑,今日怎么人人都问这个?
“是。”
“为何?可是因为那北狄女子?”
“不全是。”锦瑟斟酌词句,“民女与沈小将军性情不合,强求无益。”
皇上挑眉:“好一个性情不合。那你觉得,什么样的男子才配得上你?”
锦瑟心中警铃大作,这话可不好答。
她谨慎道:“民女不敢妄求,只愿寻一个知心人,相敬如宾,白首不离。”
皇上大笑:“好个相敬如宾!朕倒是有个人选...三皇子今年二十有二,尚未娶正妃,朕觉得你与他很是相配。”
锦瑟心中巨震,立即跪倒:“陛下厚爱,民女惶恐!民女一介商贾之女,岂敢高攀皇子?”
皇上摆手:“诶,英雄不问出处。你聪慧果决,胆识过人,配得上皇子正妃之位。”
锦瑟背后冷汗涔涔,脑中飞速转动。
若应下,便是一步登天,但从此深陷宫廷争斗,再无自由可言。
若拒绝,便是抗旨不尊,恐招来杀身之祸。
她心一横,叩首道:“陛下,民女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讲。”
“民女曾听闻:'笼鸡有食汤锅近,野鹤无粮天地宽'。”锦瑟声音清晰,“民女自幼散漫惯了,恐难适应宫廷规矩,若是失了礼数,反倒辜负陛下厚爱。”
皇上沉默片刻,突然大笑:“好一个'野鹤无粮天地宽'!苏锦瑟,你果然与众不同!”
锦瑟伏地不敢起身。
皇上走下龙椅,来到她面前:“起来吧。朕不逼你,但你要记住今日的话。若将来改变主意,随时可来找朕。”
锦瑟松了口气:“谢陛下隆恩!”
走出御书房时,她的腿还在发软。
小太监引着她出宫,一路上欲言又止。
快到宫门时,他才低声道:“苏小姐,方才好险!您是第一个敢拒绝陛下赐婚的人!”
锦瑟苦笑:“公公见笑了,民女只是有自知之明。”
宫门外,顾舟的马车赫然停在那里。
见锦瑟出来,他立即迎上来:“怎么样?没事吧?”
锦瑟摇摇头,勉强一笑:“回去再说。”
马车上,锦瑟将宫中经历娓娓道来。
听到皇上欲将她指婚给三皇子时,顾舟脸色微变:“你...答应了?”
“我说'笼鸡有食汤锅近,野鹤无粮天地宽'。”锦瑟轻声道。
顾舟先是一愣,随即笑出声:“普天之下,敢对皇上说这话的,恐怕只有你了。”
锦瑟苦笑:“当时情急,脱口而出,现在想想还后怕呢。”
顾舟凝视着她,目光温柔:“但这才是你。若你答应了,就不是我认识的苏锦瑟了。”
锦瑟心中一动,别开眼:“今日多谢顾大哥等我。”
“应该的。”顾舟语气自然,“对了,那个诬陷永昌号的妇人已经招了,确是李茂指使。李家这次怕是要吃不了兜着走了。”
锦瑟点头:“李家屡次挑衅,这次定要给他们个教训。”
“需要我帮忙吗?”
“不必。”锦瑟唇角微扬,“生意场的事,我自己解决。”
三日后,锦瑟以低价收购了李家三间铺面,李茂气得一病不起。
又过了几日,宫中采买的事正式敲定,内务府派人送来契书和定金。
苏锦瑟的名字,再次响彻上京。
这一次,不再是因为退婚,而是因为她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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