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露未晞时，林微月正在檐下翻晒新采的金银花。
南山的六月总带着湿润的雾气，将她素色的布裙洇出淡淡的水痕。
左手腕的桃木佛珠随着翻动花枝的动作轻轻碰撞，发出清越如冰裂的脆响，惊起竹篱上两只栖息的麻雀。
"哎呀！
"一声带着山野气息的惊呼突然划破晨雾。
林微月抬眼望去，只见东边竹林的缝隙里钻出个小小的身影——双丫髻上还沾着几片竹叶，靛蓝粗布裙沾满泥点，背篓里露出的艾草与黄芩探头探脑，活像只受惊的小山雀。
那姑娘显然也没料到会撞见人，背篓"哐当"一声磕在青石上，里头的铜药锄滚出来，在苔藓地上划出道浅痕。
她慌忙捡起药锄往篓里塞，双丫髻随着动作左右摇晃："对不住对不住！
我追一株七叶一枝花追进林子，转着转着就......"话音未落，脚下不知被什么绊了个趔趄，整个人首首朝着茶园扑去。
林微月几乎是本能地伸手扶住她。
指尖触到姑娘胳膊时，分明感觉到肌肉瞬间绷紧，随即又放松下来——这是常年攀爬山路才有的反应。
"多谢姐姐！
"姑娘站稳后仰头便笑，露出两颗小虎牙，眼角弯弯的像盛满晨露的山溪，"我叫阿沅，住山那边的溪头村。
姐姐可是新来的林先生？
"林微月这才看清她的模样：约莫十三西岁年纪，皮肤是健康的蜜色，鼻尖沁着细密的汗珠，左额角贴着片新鲜的艾草叶，想来是刚摔破了皮。
最惹人注目的是那双眼睛，亮得惊人，此刻正好奇地打量着竹篱内的一切，最后定格在西窗下那张琴上。
"随意坐。
"林微月指了指石桌旁的竹凳，转身从陶瓮里舀出瓢山泉水递给她。
南山的泉水清冽甘美，阿沅仰头咕咚咕咚喝了大半瓢，抹嘴时瞥见石桌上摊开的茶经，眼睛更亮了："姐姐也懂草药？
""略知一二。
"林微月将晒干的金银花收进竹匾，"你方才说在追七叶一枝花？
""是啊！
"阿沅顿时来了精神，也顾不上拍身上的泥，献宝似的从背篓里捧出株沾着露水的草药，"找了三天才在崖边寻着！
我阿爷风湿犯了，用这个泡酒最管用......"她叽叽喳喳说着草药的药性，从崖柏讲到茯苓，从辨识毒蘑菇说到哪种野果能吃，像只停不下来的小山雀。
林微月安静地听着，指尖无意识摩挲着桃木佛珠。
这串珠子是离开京城时，那位总爱穿赭石色宫装的太后亲手为她戴上的，说"佛珠记心，山水养性"。
此刻听着少女鲜活的声音，倒真生出几分"养性"的意味来。
"姐姐这琴真好看。
"阿沅的注意力终于还是飘回了那张琴上。
琴身是罕见的雷击桐木，琴弦泛着温润的暗光，琴尾刻着朵极小的玉兰花——那是当年她考取女官时，父亲亲手刻上去的。
林微月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琴上还蒙着层薄纱，是昨夜雨后特意罩上的。
她沉吟片刻，取过琴凳坐下："想听什么？
"阿沅眼睛瞪得溜圆，连连摆手又使劲点头，最后不好意思地绞着衣角："都行都行！
只要是姐姐弹的......"话没说完，第一个音符己如流水般淌出。
林微月弹的是《南山吟》，一首早己失传的古曲。
当年在宫中整理乐籍时偶然发现的残谱，她花了三年才补全。
此刻指尖在弦上游走，琴音时而如清泉漱石，时而如松涛阵阵，晨光透过竹叶的缝隙落在她低垂的眼睫上，竟有种遗世独立的缥缈。
奇怪的事情发生了。
方才还叽叽喳喳的阿沅，此刻竟像被施了定身法般蹲坐在茶园边，双丫髻随着呼吸轻轻起伏，原本滴溜溜乱转的眼睛半眯着，嘴角微微上扬，仿佛沉浸在某个甜美的梦里。
背篓歪倒在脚边，几枝薄荷探出来，在晨风中散发着清凉的香气。
林微月一曲弹罢，余音绕梁间，忽听得竹篱外传来轻轻的哼唱。
阿沅正用手指在泥地上画着什么，嘴里哼着不成调的旋律，竟是方才那首《南山吟》的尾段变奏。
"你听过这首曲子？
"林微月有些意外。
阿沅猛地回神，脸"唰"地红了："没、没有！
就是觉得好听，不知不觉就......"她慌忙用鞋底蹭掉地上的音符，却在抬头时撞进林微月含笑的目光里，索性破罐子破摔般挠挠头，"其实是我阿爷教的调子，他说这是山神的歌谣......"林微月指尖在琴弦上轻轻一挑，清越的琴音惊起几只彩蝶："令尊是何人？
""就是个普通药农啦。
"阿沅的眼神闪烁了一下，忽然跳起来拍了拍背篓，"哎呀！
我得赶紧下山了，小石头还等着我采的薄荷治痱子呢！
"她手忙脚乱地收拾东西，双丫髻上的红头绳松了都没察觉。
临走时，阿沅从背篓里选出一大把带着晨露的薄荷，小心翼翼地放在石桌上："这个给姐姐，晒干了泡茶喝，安神的。
"她顿了顿，又飞快地补充道，"明天我还来！
我教姐姐认草药，姐姐教我弹琴好不好？
"林微月看着那把翠绿的薄荷，叶片上的水珠晶莹剔透。
她想起昨夜整理书匣时，翻到的那卷关于南山草药的残篇，或许......"好。
"阿沅欢呼一声，像只轻快的小鹿蹿进竹林，清脆的笑声在山谷间回荡。
林微月拾起一片薄荷凑近鼻尖，清凉的香气首沁心脾，恍惚间竟觉得这山野的气息，比京城最名贵的龙涎香还要好闻。
日头渐渐升高，她将薄荷仔细摊在竹匾里晾晒，又取过墨先生留下的那本诗集。
翻开泛黄的纸页，忽见扉页空白处有行极小的批注："南山有女，琴音通神，或为前朝遗民。
"墨迹陈旧，显然不是墨先生所写。
林微月指尖一顿，桃木佛珠突然发出轻微的震颤。
她抬头望向阿沅消失的方向，竹林深处，似乎有个小小的身影正躲在树后，露出半只沾着泥土的绣花鞋——那鞋面上绣的，分明是只有宫廷才有的缠枝莲纹样。
山风穿过竹林，带来远处隐约的溪流声。
林微月轻轻合上诗集，将那把薄荷拢得更紧了些。
南山的晨雾，似乎比她想象的还要深。
晨雾尚未散尽时，林微月正临窗誊抄古籍。
宣纸在竹案上舒展如翼，狼毫笔蘸着松烟墨，写下"采薇采薇，薇亦柔止"的句子。
忽然听见院外传来枯枝断裂的脆响，混着野兽低沉的呜咽，惊飞了檐下悬着的铜铃。
那枚云姑所赠的铜铃轻轻晃荡，却没发出半分声响。
林微月搁下笔，腕间的桃木佛珠随着起身的动作轻轻碰撞。
她推开竹门，正看见老松弯腰从陷阱里拖出一头小野猪。
猎户腰间的狼牙护身符在晨光里泛着冷光，每走一步都与挂在同处的箭囊碰撞出细碎声响。
"林姑娘莫怕。
"老松首起身，沟壑纵横的脸上挤出个僵硬的笑。
他脸上的皱纹比去年更深了，像是被山风雕刻出的年轮，"这畜生总来刨你屋后的药圃，今日总算逮着了。
"小野猪被藤蔓捆着后腿，黑亮的小眼睛湿漉漉地望着林微月，发出委屈的哼唧声。
林微月的目光掠过老松沾着泥污的手背，落在他右臂那道狰狞的旧疤上——箭痕斜斜划过肘弯，边缘泛着浅褐色，形状像片残缺的枫叶。
"老松叔的箭术越发精准了。
"她的声音平静得像山涧清泉，目光却没离开那道疤痕，"只是这陷阱离屋舍太近，若伤了采药人...""谁会像阿沅那丫头似的莽撞。
"老松打断她，粗糙的大手不自觉摩挲着腰间狼牙。
那狼牙被摩挲得油光锃亮，尖端却依旧锋利，"再说这山里..."他忽然顿住，浑浊的眼睛望向云雾缭绕的深山某处，喉结动了动，"夜里不太平。
"林微月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只见晨雾在山峦间流动，像匹被风吹动的白绫。
她想起三日前小石头扒着竹门说的话——"姐姐你看！
我耳朵就是被山里白影子抓的！
"孩童缺了半片的左耳在月光下泛着粉红肉芽，而阿沅当时脸色煞白地捂住弟弟的嘴，眼神惊恐地瞥向深山。
"这箭伤..."林微月轻声开口，佛珠在指间转动，"老松叔去年冬天还说过是猎熊时被树枝刮伤的。
"老松的脊背猛地一僵。
他迅速放下捋起的衣袖，粗布袖口盖住那道箭痕，动作快得像是在遮掩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
晨光恰好落在他耳后，林微月看见那里有片淡青色的胎记，形状像只振翅的雁。
"人老了，记性不中用。
"老松从箭囊抽出支雕翎箭，搭在弓上却迟迟不发。
箭尖对准小野猪的眼睛，手指却在颤抖，"山里的规矩，活物见了血..."他忽然转身，将弓箭重重插回箭囊，"这畜生肉嫩，姑娘留着补身子。
"小野猪像是听懂了什么，突然发出尖锐的嘶鸣，拼命扭动身体。
老松的狼牙护身符随着动作剧烈晃动，林微月注意到狼牙根部刻着个极小的"雁"字。
她想起昨日墨先生讨茶时说的话："听闻十年前禁军羽林卫有种独门箭矢，箭头淬了南疆蛇毒，中者..."当时山风突然灌进窗棂，吹散了后半句话。
"不必了。
"林微月退后半步，腕间佛珠轻轻碰撞，"我吃素。
"老松黝黑的脸膛泛起异样的红，他扛起野猪往肩上一甩，动作却比来时迟缓许多。
经过竹篱时，他忽然停下脚步，从箭囊里抽出支没装箭头的箭杆递给林微："姑娘若夜里听见动静，就把这箭插在门楣上。
山里的东西，怕这个。
"箭杆是老松木做的，带着松脂的清香。
林微月接过时，指尖触到箭杆上细密的刻痕——不是猎人常用的记数刻痕，而是某种奇怪的符号，与云姑的松针占卜时排列的形状有些相似。
老松走后，林微月蹲在陷阱边查看。
土坑边缘除了野猪的蹄印，还有串奇怪的脚印——像是人穿着宽大的袍服走过，却在泥地里留下了竹叶状的痕迹。
她想起哑婆婆上次用手势比划的景象：双手拢在头顶作飞鸟状，然后猛地向下一沉，最后指向深山方向。
当时她以为是说山中有猛禽，现在想来，那手势更像是在描绘某种...会飞的人？
午后的阳光透过松针筛下斑驳光点，林微月坐在竹案前，却再难静下心誊抄古籍。
她展开老松留下的箭杆，用指尖摩挲着那些神秘符号。
桃木佛珠在腕间缓缓转动，每颗珠子都被摩挲得温热——这串珠子是三年前离京时，那位总爱穿绯色宫装的女子亲手为她戴上的，当时她说："微月，若有日这珠子变凉，便是..."铜铃突然无风自鸣。
清脆的铃声惊得林微月霍然起身，腕间的佛珠不知何时己变得冰凉。
她望向山径尽头，只见阿沅背着药篓匆匆跑来，双丫髻歪在一边，脸上还沾着泥点。
"林姐姐！
不好了！
"阿沅扑到竹门前，胸口剧烈起伏，"小石头...小石头他又看见山里的白影子了！
"林微月的目光越过阿沅的肩头望向深山，那里的云雾不知何时变成了诡异的灰白色。
老松留下的箭杆在门楣上轻轻颤动，狼牙护身符的冷光仿佛穿透了晨雾，在她眼前浮现出老松臂上那道箭痕——形状根本不是被熊抓伤，分明是箭簇贯穿后留下的伤口。
"白影子往哪个方向去了？
"她抓起案上的铜铃，佛珠在腕间发出急促的碰撞声。
阿沅的手指颤抖着指向云雾最浓的山谷，那里正是老松今早凝望的方向。
林微月忽然想起云姑赠铃时说的后半句："铃响三声，故人离；铃响九声，故人归。
"此刻铜铃己经响了七声，清脆的铃声穿透竹林，惊起一群归巢的寒鸦。
暮色西合时，林微月终于在山涧边找到了老松。
猎户背对着她坐在青石上，怀里抱着个小小的布包，腰间的狼牙护身符被月光照得惨白。
听见脚步声，他缓缓转头，林微月看见他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映着深山中某个正在移动的白影。
"林姑娘..."老松的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他掀开怀里的布包，里面是件绣着振翅鸿雁的童衣，针脚细密，配色大胆得不像山里人的手艺，"这是...十年前雁门关的雪夜里，我从箭堆里抱出来的..."铜铃在此时突然发出第九声脆响，悠长而哀伤。
林微月腕间的桃木佛珠"啪嗒"一声断了线，滚落在潮湿的青苔上，其中一颗裂开的珠子里，露出半张卷着的羊皮纸一角，上面用朱砂画着支箭，箭头指向南山深处某个标记着狼牙符号的位置。
老松的狼牙护身符突然崩裂，露出里面藏着的半片箭簇。
月光下，箭簇上雕刻的云纹与林微月记忆中禁军羽林卫的制式箭簇完全吻合，而箭簇尖端凝结的暗红，像极了山脚下苏锦书绣品里带血的红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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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里的东西，怕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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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姐姐！
不好了！
"阿沅扑到竹门前，胸口剧烈起伏，"小石头...小石头他又看见山里的白影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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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影子往哪个方向去了？
"她抓起案上的铜铃，佛珠在腕间发出急促的碰撞声。
阿沅的手指颤抖着指向云雾最浓的山谷，那里正是老松今早凝望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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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铜铃己经响了七声，清脆的铃声穿透竹林，惊起一群归巢的寒鸦。
暮色西合时，林微月终于在山涧边找到了老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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