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的阳光透过病房的窗户，暖融融地洒在雪白的床单上，却驱不散弥漫在空气里的消毒水气味和一种沉暮的气息。
沈清弦坐在病床前，小心翼翼地削着一个苹果。
果皮连绵不断地垂下，露出底下晶莹剔透的果肉，一如她此刻努力维持的平静外表。
床上，沈爷爷比几个月前又清瘦了不少，花白的头发稀疏地贴在额头上，但一双看过近一个世纪风雨的眼睛，依旧有着洞察世事的清明。
他静静地看着孙女，目光慈爱中带着难以掩饰的担忧。
“弦儿，”爷爷的声音有些沙哑，打破了寂静，“上次李医生说的那个……什么轩的邀请，你考虑得怎么样了？”
沈清弦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随即又流畅地继续着削皮的动作，语气尽量放得轻松：“惊鸿轩。
还在看资料呢，爷爷，项目比较复杂，得评估清楚。”
“哦，复杂好，复杂才显本事。”
爷爷微微颔首，视线转向窗外湛蓝的天空，像是在回忆什么，“我们这行，就怕没事做，把手艺生疏了。
老祖宗传下来的东西，得有人接着，还得接着像样。”
这话像一根细针，轻轻扎在沈清弦的心上。
她想起爷爷手把手教她调糨糊、辨纸绢、读画意的时光，那些充满耐心与期待的教诲言犹在耳。
“我知道，爷爷。”
她低声应道，将削好的苹果切成小块，插上牙签，递到爷爷嘴边。
爷爷却没有接，目光转回来，深深地看进她的眼睛里：“手艺不能丢，但人也不能总是一个人扛着。
弦儿，爷爷老了，这把年纪，说不准哪天就……我没什么放不下的，就是看你一个人，没个依靠，心里头不踏实。”
他枯瘦的手从被子里伸出来，轻轻拍了拍沈清弦的手背，那掌心粗糙的触感，带着岁月的温度。
“成个家，有个知冷知热的人互相照应，比什么都强。
事业要拼，但日子也得过，是不是？”
“爷爷……”沈清弦喉咙有些发紧，想说点什么安慰的话，却发现任何语言在老人殷切而脆弱的目光前都显得苍白无力。
她不能告诉爷爷，他引以为傲的孙女，正面临着被封杀、几乎接不到活计的窘境；她也不能承诺，自己能在短时间内找到一个可以托付终身的人。
这份沉甸甸的关爱，此刻成了压在她心头的又一块巨石。
就在这时，病房门被轻轻敲响。
主治李医生带着护士进来查房。
例行检查后，李医生将沈清弦叫到走廊。
“沈小姐，老爷子的情况，你也清楚。”
李医生推了推眼镜，语气平和但带着医生的严肃，“身体机能衰退是不可逆的，现在主要是靠药物维持。
情绪非常重要，上次跟你提过的，尽量满足老人的心愿，保持心情舒畅，对稳定病情有很大帮助。”
沈清弦默默点头。
李医生的话，像是一份正式的通知，将爷爷的心愿从“家长期盼”升级到了“医嘱”的高度。
她感觉自己仿佛站在一个岔路口，一边是摇摇欲坠的理想与原则，另一边是至亲生命的天平。
离开医院，午后的阳光变得有些刺眼。
沈清弦没有立刻回工作室，而是漫无目的地走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上。
周围是喧嚣的人声车流，她却感觉自己像被困在一个透明的玻璃罩子里，与外界的鲜活格格不入。
爷爷的话和李医生的叮嘱在她脑海里反复回响。
她需要钱，需要稳定的收入来支付爷爷的医药费和维持工作室；她更需要一个“成家”的表象，来安抚爷爷，哪怕只是暂时的。
难道，真的要向现实彻底妥协吗？
这个念头让她感到一阵尖锐的刺痛。
她不由自主地想起了三个月前的那场鉴定会。
（回忆开始）那是一个气氛凝重的高级会议室。
长桌周围坐满了业内知名的专家、藏家，以及那位能量巨大的资本大佬——赵董。
会议的核心，是鉴定一幅号称是失传己久的宋代名家山水画。
画作本身气势恢宏，但沈清弦在初步观察和借助便携式显微镜检测后，心里就沉了下去。
绢帛的老化程度、墨色的浸润层次、甚至是一些极其细微的笔触习惯，都与那个时代的气息格格不入。
更让她心惊的是，当她提出需要借助更精密的科学仪器进行成分分析时，遭到了赵董笑眯眯却不容置疑的拒绝。
“沈老师是年轻专家，眼光独到。
不过嘛，古玩这东西，有时候讲究个‘气韵’，机器是测不出来的。”
赵董语气和缓，眼神却带着压迫感，“在座的几位老先生都看过了，觉得大开眼界，是难得的珍品啊。”
几位被点名的老专家或捻须点头，或含糊其辞。
沈清弦明白，这是一场早己预设好结局的演出，她只是个被拉来充门面、增加“科学依据”的棋子。
轮到她正式发言时，会议室安静下来。
她能感觉到各种目光落在身上——期待的、审视的、甚至是不怀好意的。
她深吸一口气，摊开自己带来的检测笔记和数据对比图。
“赵董，各位前辈，”她的声音清晰而稳定，听不出丝毫波澜，“根据我的初步观察和微观检测，这幅画在材料使用和工艺细节上，存在几处值得商榷的地方。
例如，画心绢帛的纤维老化模式与宋绢典型特征有出入；部分矿物颜料的研磨粒度超出了当时的工艺水平；更重要的是，一些破损处的补笔手法，带有明显的近现代特征……”她的话像一块石头投入平静的湖面，会议室里响起一阵压抑的骚动。
赵董脸上的笑容淡了下去，眼神变得锐利。
“沈老师，”一位与赵董交好的老专家打断她，语气不悦，“鉴定讲究的是综合判断，不能光靠显微镜说话。
你这套西方来的技术，有时候太死板，会误事的。”
“科学数据是客观的，”沈清弦迎上对方的目光，毫不退缩，“它的意义在于提供佐证，减少主观误判。
如果我们因为‘气韵’就忽略这些客观存在的疑点，是对历史和艺术的不负责任。”
“够了！”
赵董终于失去了耐心，沉声喝道，“沈老师既然有不同的‘高见’，那我们也不必强求。
看来我们这小庙，容不下您这尊崇尚科学的大佛！”
那场会议不欢而散。
之后，沈清弦便发现，原本谈好的合作纷纷告吹，熟悉的圈内人开始对她避而不见。
她就像一颗被投入黑名单的棋子，无声无息地被边缘化了。
（回忆结束）回忆带来的窒息感让沈清弦停下了脚步。
她站在车水马龙的十字路口，红灯闪烁着刺目的光。
坚持原则的代价，就是失去一切吗？
包括爷爷安心养病的可能？
口袋里的手机震动起来，将她从冰冷的回忆拉回现实。
是一个陌生的本地号码。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起来。
“您好，是沈清弦小姐吗？”
电话那头是一个温和而干练的男声，“我姓周，是陆知行先生的助理。
陆先生想就之前提及的事情，与您面谈一次，不知您今天下午是否方便？”
陆知行。
那个在咖啡馆里，用谈生意般的口吻提出“协议婚姻”的男人。
那个如同精密机器一样，似乎没有任何人类情感的男人。
沈清弦的心猛地一跳。
在接到“惊鸿轩”神秘邀约后，再接到这个电话，她无法不将两者联系起来。
是巧合，还是……陆知行就是“惊鸿轩”背后的人？
他先用项目诱惑她，再用婚姻捆绑她？
他到底想做什么？
阳光照在她脸上，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
她看着街对面闪烁的绿灯，以及匆匆过马路的人群，每个人都似乎有着明确的方向。
而她，正站在人生的十字路口，一边是坚守原则却可能失去至亲的绝路，另一边是一个充满未知、甚至可能丧失尊严的交易。
她握紧了手机，指甲微微陷入掌心。
“周先生，”她的声音在喧嚣的街头显得异常平静，“时间，地点。”
（第二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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