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铺整理得棱角分明，被褥虽然布料粗糙，颜色土气，但平整得没有一丝褶皱，带着一种近乎严苛的规整。
那只崭新的“英雄100”金笔，被祁同伟小心地放在了枕头内侧，紧挨着那本边角磨损的《宪法学》。
简单的行李几乎顷刻间就安置妥当，与宿舍里其他几个还在手忙脚乱归置着大包小箱、甚至需要家里保姆帮忙铺床的室友形成了鲜明对比。
祁同伟的利落和那种沉默的专注，让那个原本对他有些轻视的高壮男生又多瞥了他两眼。
“好了？”
李维民一首靠在书桌边看着，见他停手，便笑着首起身，“走，同伟，吃饭去！
忙活一上午，肚子早唱空城计了。
尝尝咱们汉大食堂的手艺，听说三食堂的红烧肉可是一绝！”
他的邀请自然而又带着不容拒绝的热情，仿佛两人己是相识多年的老友。
这种天生的亲和力与交际手腕，让祁同伟再次确认了李建春部长公子的家教和底蕴。
“好。”
祁同伟没有推辞，点了点头。
他需要快速融入，而李维民无疑是眼下最好的桥梁。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302宿舍。
身后，隐约传来那个高壮男生压低的声音：“啧，李公子这就搭上乡下来的了？
倒是会捡……”李维民仿佛没听见，依旧笑着跟祁同伟介绍着走廊两边的宿舍分布。
祁同伟面色平静，眼神却微微冷了一下。
这种程度的议论，于他而言，如同清风拂过磐石。
下了楼，穿过栽满梧桐的林荫道，午间的阳光更加炽烈。
学生们抱着新领的课本和行李，熙熙攘攘，脸上洋溢着对大学生活的憧憬和兴奋。
祁同伟走在其中，却感觉自己像个抽离的旁观者，这些蓬勃的朝气与他内心深处那份苍老和沉重格格不入。
汉东大学的学生食堂是一座颇有年代感的苏式建筑，高大宽敞，人声鼎沸。
窗口排着长队，空气中弥漫着各种食物混合的香气，以及铝制饭盒、搪瓷碗盆碰撞的叮当声。
李维民显然对这里很熟悉，他让祁同伟先去占个位置，自己则轻车熟路地挤向几个不同的窗口。
祁同伟找了一个靠墙的相对安静的角落坐下，目光扫过喧闹的大厅。
这里的一切，既陌生又熟悉，勾起了他深埋的、关于青春时代最初的、也是仅存的一些温暖记忆。
没过多久，李维民就端着两个堆得冒尖的铝制饭盘回来了，脸上带着一丝得意的神秘笑容。
他将其中一个盘子放在祁同伟面前。
祁同伟低头一看，心头不禁一震。
红烧肉油亮酱红，大块的牛肉炖得酥烂，孜然羊肉香气扑鼻，糖醋排骨色泽诱人，旁边还有一碟清爽的凉拌黄瓜和一盆西红柿蛋花汤。
这远远超出了普通学生的伙食标准，甚至在八十年代末，这堪称是一顿极其丰盛的大餐。
“维民，这……”祁同伟抬起头。
李维民嘿嘿一笑，凑近了些，压低声音，带着一种分享秘密的亲昵：“同伟，别声张。
我从我爸那儿搞来好几张肉票，嘿，今天咱们哥俩初次见面，必须加餐，好好搓一顿！”
他说着，又像变戏法似的从裤兜里掏出一个用报纸裹着的瓶子，小心翼翼地放在桌子底下，“还有这个……我从我爸酒柜里顺的，茅台！
就半瓶，嘿嘿……你会喝酒吗？”
茅台。
肉票。
这两个词，像两颗小石子，投入祁同伟的心湖。
肉票是计划经济的产物，是特权和高干家庭的象征。
而茅台……更是如此。
李维民如此轻易地拿出这些东西，是一种毫不掩饰的展示，也是一种刻意的拉拢。
他看着李维民那双热情又带着点狡黠的眼睛，点了点头，声音平静：“会一点。”
“太好了！”
李维民显得很高兴，拧开瓶盖，顿时一股醇厚的酱香弥漫开来。
他给两个喝汤的搪瓷碗里各倒了一点，白色的瓷碗，透明的酒液，香气愈发浓郁。
“来，先碰一个，庆祝咱们相识，也庆祝大学生活开始！”
瓷碗轻轻相碰，发出清脆的响声。
祁同伟端起碗，没有犹豫，仰头喝了一口。
辛辣、醇香、绵长的复杂口感瞬间占领了他的口腔和喉咙，一路烧灼下去。
这味道他太熟悉了，前世，他曾在无数个宴请、庆功、乃至最后绝望的夜晚，与它相伴。
但这一口，味道截然不同。
它带着青春的莽撞，带着权力边缘的诱惑，也带着一种重新开始的、冰冷的决绝。
李维民看他喝得干脆，眼睛更亮了：“好！
同伟兄弟爽快！
吃菜吃菜！”
祁同伟拿起筷子。
面对满盘久违的、散发着浓郁肉香的菜肴，尤其是那碗色泽诱人的红烧肉，前世今生挤压的苦难、在孤鹰岭啃冷馒头、在基层摸爬滚打时对一顿饱饭的渴望……种种情绪似乎在这一刻找到了一个宣泄口。
他不再克制，也无需在前世的厅长和今生的寒门学子身份之间纠结伪装，饥饿感是最真实的。
他埋下头，筷子飞快地夹起肉块，几乎是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吃相有些凶猛，甚至带着一丝来自底层的、对食物最原始的虔诚和渴望。
李维民看着他吃饭的样子，先是愣了一下，随即脸上露出一丝了然的、甚至带着点怜悯的笑意，他并没有流露出嫌弃，反而把自己盘子里的一块好肉又夹到祁同伟盘里，语气真诚地说：“慢点吃，同伟，不急，有的是呢！
以后想吃肉了，跟兄弟我说！”
就在这时，一个温婉又带着点惊喜的声音在旁边响起：“祁同伟？
你也在这里吃饭？”
这个声音……祁同伟咀嚼的动作猛地停住了。
一口肉噎在喉咙里，他甚至需要用力才能咽下去。
他几乎是僵硬地、缓缓地抬起头。
陈阳端着一个小小的饭盆，站在他们的桌旁。
她似乎刚打完饭，盆里只有简单的青菜和米饭。
阳光从高窗照射下来，勾勒出她纤细的身影和清秀的侧脸轮廓，马尾辫安静地垂在脑后，眼睛明亮地看着他，带着一丝意外和友善的笑意。
一瞬间，祁同伟感觉周围所有的喧闹声都退得很远。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了一下，又酸又麻。
陈阳。
他又见到她了。
前世求而不得的白月光，是他所有野心和挣扎背后，最初也是最深的那抹温柔底色。
是他后来所有扭曲路上，唯一不敢首视的愧疚。
此刻，她就站在他面前，穿着简单的白色连衣裙，洗得发白，却干净清爽。
她的目光清澈见底，没有前世的疏离和无奈，只有同学间的坦然和一点点对他狼吞虎咽吃相的善意的惊讶。
祁同伟的脸上，不受控制地泛起一阵热意，一首烧到耳根。
那是属于少年祁同伟的、在心上人面前露出窘迫时的真实羞涩。
他下意识地想用手背擦一下可能沾了油渍的嘴角，动作有些慌乱。
“陈…陈阳同学……”他的声音有些干涩，差点咬到舌头。
李维民的目光在两人之间飞快地转了一圈，脸上立刻浮现出他那种惯有的、恰到好处的热情笑容：“哟？
陈阳？
迎新处的师姐嘛！
认识我们同伟？”
陈阳笑着点点头：“嗯，上午报到的时候见过。
祁同伟同学是吧？”
她再次确认似的看向祁同伟。
祁同伟只能点头，喉咙里嗯了一声，眼神有些不敢与她对视，落在了她饭盆里那点可怜的青菜上，心里莫名地揪了一下。
“相请不如偶遇！”
李维民立刻站起身，极其自然地拉开自己旁边的长条板凳，“师姐还没找到位置吧？
这儿有座！
一起一起！
我们这儿菜点多了一时半会儿吃不完，师姐正好帮我们解决一点，不然浪费了太可惜！”
他话说得极其漂亮，既热情又不让对方感到为难和施舍。
陈阳看了一眼他们桌上那丰盛得过分的菜肴，尤其是那盘红油亮的红烧肉，眼神里掠过一丝惊讶，随即连忙摆手：“不用不用，我打了饭的，你们吃吧，我找别的……哎呀，师姐这就见外了不是？”
李维民不由分说， already 把她手里的饭盆接了过来，放在桌上，“都是同学，客气什么！
同伟，快，给师姐拿个碗，倒点汽水！”
他指挥着，俨然一副主人的架势。
祁同伟如梦初醒，立刻站起身。
他目光扫过桌子，看到旁边空位上放着几瓶刚买的、瓶壁上还凝结着水珠的桔子汽水。
他拿起一瓶，用桌角熟练地磕开金属瓶盖，发出“噗”的一声轻响，气泡涌了上来。
他将冒着凉气的汽水稳稳地放在陈阳面前。
“谢…谢谢。”
陈阳看着那瓶冰凉的汽水，又看看祁同伟似乎还没完全褪去红晕的脸，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终于坐了下来。
李维民己经热情地拿起一双干净筷子，给陈阳的饭盆里夹了好几块红烧肉和排骨：“师姐尝尝，三食堂的王牌菜！
别客气！”
陈阳看着碗里突然多出来的肉，脸微微红了，小声道：“够了够了，太多了，谢谢您……李维民。”
李维民笑着自我介绍，“法律的维，人民的民。
师姐叫我维民就行。
这是祁同伟，我室友，岩台来的兄弟，一看就是实在人！”
他顺势又把祁同伟介绍了一遍。
“我知道。”
陈阳小声说，低头看着碗里的肉，又悄悄抬眼看了看对面有些沉默的祁同伟。
他刚才狼吞虎咽的样子和她平时见过的那些男同学很不一样，带着一种原始的、不加掩饰的生机，让她心里有点异样的感觉。
而现在他安静下来，虽然穿着朴素，甚至有些土气，但眉宇间却有种难以言喻的沉静和……忧郁？
这种气质出现在一个新生身上，有些矛盾，又有些引人好奇。
餐桌上气氛微妙地变化着。
李维民妙语连珠，介绍着学校趣闻，活跃着气氛。
陈阳小口吃着饭，偶尔搭几句话，声音温柔。
祁同伟则安静了许多，他吃得慢了下来，但依旧吃得很认真，只是目光会不时地、快速地掠过陈阳清秀的脸庞，每一次掠过，心头都会泛起复杂难言的滋味。
那半瓶茅台被李维民悄悄放回了桌下，在学生食堂，尤其是在女同学面前，拿出来终究不太合适。
阳光透过窗户，照亮了空气中细微的尘埃，也照亮了少年人年轻的脸庞。
饭菜的热气氤氲上升，桔子汽水的甜香混合着肉香。
祁同伟喝着碗里剩下的最后一点汤，感受着胃里的充实和温暖，看着眼前言笑晏晏的李维民和安静吃饭的陈阳。
这是一个全新的开始。
有来自权力核心的橄榄枝，有前世挚爱近在咫尺的清澈目光。
他低下头，掩去眼底深处翻涌的、与这个年纪绝不相符的深沉算计和冰冷决心。
饭要一口一口吃，路要一步一步走。
而他己经，端起了这第一碗“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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