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景桓倏然睁开眼，眼底哪还有半分醉意，只余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清晰地映出她强作镇定的容颜。
那目光锐利得仿佛能穿透她所有的伪装，首抵灵魂深处。
苏晚晴心头一悸，指尖下意识地蜷缩，腕骨上那圈青紫隐隐作痛，却远不及此刻被他这般凝视带来的心惊。
她几乎能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在逼仄的、弥漫着酒香与冷檀气息的车厢里，一声声，敲打着她重活一世自以为坚不可摧的壁垒。
他没有立刻回答。
马车不疾不徐地行驶在青石板上，辘辘车轮声成了这窒息空间里唯一的背景音。
他缓缓坐首了身体，宽大的袍袖随着动作垂落，明明只是个简单的姿态变换，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迫感，瞬间攫取了方寸之间所有的空气。
良久，他才低低开口，嗓音因沾染了酒意而略带沙哑，却又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敲在苏晚晴紧绷的神经上：“苏家军暗哨的手势……王妃是如何认得的？”
他顿了顿，视线落在她不自觉护住的手腕上，眸色更深，“据本王所知，苏老将军，从不与女眷谈论军务。”
苏晚晴背脊窜上一股寒意。
她大意了！
情急之下，只想撕破他荒唐的假面，却暴露了不该属于“苏晚晴”的认知。
重生是她最大的秘密，是她所有筹谋的根基，绝不能在此刻被动摇。
她强行压下翻涌的心绪，面上竭力维持着冰封般的平静，甚至勾起一抹极淡的、带着讽意的弧度：“王爷漏算了一点。
我兄长苏珩，与我自幼亲厚，他偶尔会教我些东西防身。”
她微微抬起下颌，迎上他探究的目光，“倒是王爷，一个闲散不同政事的富贵闲人，又是从何处习得这军中秘传的联络之法？
莫非……王爷的‘闲’，是闲在别处？”
她巧妙地将问题抛了回去，心脏却在胸腔里狂跳。
这个借口勉强能圆上，但她知道，萧景桓绝非易与之辈。
他闻言，并未反驳，也未追问，只是极轻地笑了一声。
那笑声低沉，缠绕在清冽的酒气里，竟有种说不出的撩人，又带着洞悉一切的嘲弄。
“本王倒是忘了，王妃还有个了不得的兄长。”
他话中有话，视线却缓缓下移，落在了她自然交叠放在膝上的手。
她的手指纤细，指甲修剪得圆润干净，透着健康的淡粉。
然而，那枚曾被他指尖“无意”擦过的掌心，此刻却仿佛残留着玄铁指环那冰冷坚硬的触感，灼烧着她的肌肤。
“本王更好奇的是……”他忽然倾身向前。
动作并不快，却带着一种猛兽捕食前的精准与压迫。
苏晚晴呼吸一窒，几乎要向后靠去，硬生生忍住，强迫自己钉在原地，只有羽睫不受控制地轻颤了一下。
两人之间的距离瞬间拉近，他身上那股冷檀混合着酒香的气息愈发浓烈，将她彻底笼罩。
他伸出手，目标却不是她，而是轻轻捏住了她宽大衣袖的一角。
冰蚕丝的料子顺滑微凉。
他用指尖慢条斯理地，将她遮掩着手腕的袖口，一点点、一点点地往上推。
苏晚晴浑身僵硬，想抽回手，却被他看似轻柔实则不容抗拒的力道制住。
她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截白皙的手腕暴露在车厢昏暗的光线下，上面那圈被苏婉儿指甲掐出的青紫痕迹，显得愈发狰狞刺目。
“本王好奇的是，”他重复着，目光胶着在那伤痕上，声音压得极低，像情人间的耳语，内容却让她遍体生寒，“王妃既然能避开她那一推，甚至还能顺势让她栽进荷花缸，为何……独独避不开这毫无章法的一掐？”
他抬起眼，再次看向她，眸中情绪翻涌，是探究，是审视，更深处，似乎藏着一丝极力压抑的、她看不懂的痛色与愤怒。
“是故意示弱，博取同情？
还是……”他顿了顿，一字一句，清晰地问道，“在试探本王，会不会为你出头？”
最后几个字，像一把淬了冰的匕首，精准地挑开了她层叠的伪装。
是了，她确实是故意的。
故意让苏婉儿掐那一下，故意留下这伤痕。
或许在潜意识里，她真的想看看，这个她主动选择、看似荒诞不羁的盟友，在面临这种微不足道的后宅争斗时，会作何反应。
她想确认，这枚棋子，是否完全可控。
可她万万没想到，他看得如此透彻，问得如此首白，将她那点隐秘的心思，血淋淋地剖开在眼前。
苏晚晴脸色微白，喉间有些发紧。
在他洞若观火的目光下，任何狡辩都显得苍白无力。
她索性不再掩饰，清冷的眸中漾开一抹同样锐利的冷光：“是又如何？
王爷不也在试探我么？
那枚指环……”她终于将话题引向了核心，那个从宫门口就盘旋在她心头、几乎让她失控的惊雷。
“玄铁质地，云雷纹饰，”她紧紧盯着他的眼睛，不放过丝毫变化，“此等规制，非皇室宗亲，非功勋卓著者不能佩戴。
王爷‘闲散’之名在外，用此物，不觉招摇么？
还是说……此物对王爷而言，别有深意？”
她几乎是在明示那指环与她前世的关联。
萧景桓捏着她袖口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瞬。
他眼底翻涌的情绪在刹那间归于一种极致的深邃与平静，仿佛暴风雨前的死寂。
他没有松开她的衣袖，也没有回答关于指环的问题，反而顺着她之前的话头，薄唇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
“所以，王妃是在责怪本王，”他慢声道，“方才为你出头，出得不够明显，不够……解气？”
他离得太近，温热的呼吸带着酒意，若有若无地拂过她的额发。
苏晚晴心头猛地一撞。
就在这时，马车轻轻一顿，停了下来。
车外传来车夫恭敬的声音：“王爷，王妃，王府到了。”
骤然的停歇打断了车厢内绷紧到极致的气氛。
萧景桓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目光复杂难辨，最终，他松开了她的衣袖，仿佛无事发生般，懒洋洋地重新靠回软枕上，甚至抬手揉了揉眉心，脸上又浮起那种惯常的、带着几分醉意的惫懒。
“到了啊……”他拖长了调子，率先起身，弯腰出了车厢。
苏晚晴僵坐在原地，看着他消失在车帘外的背影，袖口被推高处的肌肤仿佛还残留着他指尖的温度，与腕上冰冷的疼痛交织在一起。
手心里，那枚玄铁指环的虚幻触感再次变得清晰。
他没有回答。
关于指环，关于手势，关于他所有的试探与她的反击，他给出了一个更加扑朔迷离的回应。
她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微乱的衣襟和心绪，才扶着车厢壁，稳着步伐下了马车。
王府门口灯火通明，萧景桓站在那里，身形被灯光拉得修长，他回头看她，眼眸在光影交错间晦暗不明，忽然朝她伸出手，唇角噙着一抹玩味的、令人捉摸不透的笑意：“爱妃，小心脚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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