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时节，许府的庭院早己褪去残冬的萧索。
青瓦粉墙映着满院的姹紫嫣红，垂丝海棠开得正盛，花瓣簌簌落在朱漆回廊上，被往来的丫鬟小厮踏成细碎的嫣红。
唯有西跨院，像是被这满园春色遗忘的角落——院中的老槐树虽枝繁叶茂，却遮不住西下的寂静，墙角的青苔爬满石阶，连檐角的铜铃都比别处沉寂些，风过之时，只发出断断续续的轻响。
江庭玉己在许家住了半月。
他的伤势渐愈，能下床走动了，却很少踏出西跨院的院门。
每日清晨，丫鬟会送来简单的膳食，午后有大夫来复诊，其余时间，他便独自坐在窗边，要么看书，要么对着窗外的老槐树发呆，像一尊精致却易碎的瓷像，透着股生人勿近的清冷。
“吱呀——”静室的门被轻轻推开，负责照料江庭玉起居的丫鬟春桃端着药碗走进来，脚步放得极轻，像是怕惊扰了屋内的人。
“表少爷，该喝药了。”
她将药碗放在床头的小几上，声音怯生生的，不敢多看江庭玉一眼。
这半月来，春桃也算摸清了这位“表少爷”的性子——容貌是顶顶好的，却比府里的冰块还冷，话少得可怜，眼神里总带着股疏离，让人不敢亲近。
更奇怪的是，这位表少爷的待遇实在微妙：说是表亲，却住得偏僻，吃得也简单，既没有下人专门伺候，也没人带着他熟悉府里的环境，倒像是个被暂时安置在这里的客人，不，更像是个……累赘。
江庭玉抬起头，目光落在药碗上，眉头微蹙。
这些日子喝药喝得他嘴里都泛着苦，可他没说什么，只是伸手去拿药碗。
指尖刚碰到碗沿，就听到院门外传来两个丫鬟的嬉笑声，声音越来越近，夹杂着细碎的议论。
“……你说西跨院那位，到底是什么来头啊？
住了半个月，除了少爷偶尔来看看，连夫人都没露过面。”
“谁知道呢，听说是家主从城外捡回来的，说是远房表亲，我瞧着倒像个来路不明的野孩子。”
“嘘！
小声点！
要是被少爷听见，有你好果子吃！
不过话说回来，那位长得可真俊，比画儿里的人还好看，就是性子太冷了，跟个冰疙瘩似的。”
“俊有什么用？
无名无份的，在咱们许家，还不是得看主子脸色？
你瞧他吃的那些东西，比咱们二等丫鬟好不了多少，哪有半点表少爷的样子？”
声音渐渐远去，却像针一样扎进江庭玉的耳朵里。
他握着药碗的手微微收紧，指节泛白，碗里的药汁晃出细小的涟漪。
无名无份……来路不明……野孩子……这些话像魔咒一样在他脑海里盘旋。
他早就知道，自己在许家的处境尴尬，可亲耳听到下人的议论，还是让他心头泛起一阵尖锐的刺痛。
他想起小时候在宫里，虽然后来流落民间，却也从未受过这般轻慢。
可现在，他寄人篱下，连反驳的资格都没有。
春桃也听到了外面的议论，脸色瞬间变得苍白，连忙上前道：“表少爷，她们……她们就是胡说八道，您别往心里去。”
江庭玉没有说话，只是仰头将药汁一饮而尽。
苦涩的药味顺着喉咙滑下去，刺激得他胃里一阵翻腾，可他硬是忍住了，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他将空碗递给春桃，语气冷淡：“下去吧。”
春桃不敢多留，接过碗快步走了出去。
出门时，她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江庭玉坐在窗边，阳光洒在他身上，却照不暖他周身的寒气，他的侧脸线条紧绷，眼神空洞地望着窗外的老槐树，像一只被困在笼子里的鸟，孤独又无助。
春桃叹了口气，轻轻带上了门。
她虽然只是个小丫鬟，却也看得出来，这位表少爷心里藏着事儿，而且，绝不像家主说的那样，只是个普通的远房表亲。
江庭玉坐在窗边，首到日头偏西，才缓缓站起身。
他走到院中的老槐树下，抬头望着茂密的枝叶，阳光透过叶缝洒下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他伸出手，想要抓住那些光影，指尖却只碰到一片虚无。
就像他现在的处境，看似有了容身之所，实则一无所有。
许家于他，是恩人，也是牢笼。
他不知道许巍救他是出于真心，还是另有所图；不知道那些追杀他的人会不会找到这里；更不知道自己的未来，在哪里。
“庭玉。”
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江庭玉猛地回头，看到许志君站在院门口，手里拿着一个食盒，脸上带着张扬的笑容。
这些日子，许志君时常会来看他，有时带些书籍，有时带些点心，偶尔还会陪他说说话。
他是许家唯一对江庭玉表现出善意的人，可这份善意，却让江庭玉觉得更加不自在——他不习惯欠别人人情，尤其是在这样寄人篱下的处境下。
“你怎么来了？”
江庭玉的语气依旧冷淡，却比初见时缓和了些。
许志君走进院子，将食盒递到他面前，笑着说：“刚从外面回来，见街上有家铺子的梅花酥做得不错，就给你带了点。
你天天喝药，嘴里肯定苦得很，尝尝这个解解苦。”
江庭玉看着食盒里精致的梅花酥，金黄的外皮上撒着一层细密的白糖，散发着淡淡的香气。
他能想象到，这一盒梅花酥，恐怕抵得上他好几日的膳食。
他没有伸手去接，只是摇了摇头：“不用了，你自己留着吃吧。”
许志君愣了一下，随即皱起眉头：“怎么？
不喜欢？
还是觉得我带的东西不好？”
“不是。”
江庭玉避开他的视线，声音低沉，“我在许家己经叨扰多日，不敢再麻烦你。”
“麻烦？”
许志君笑了，“你是我父亲认下的表亲，也就是我的弟弟，我给你带点吃的，算什么麻烦？”
他不由分说地将食盒塞到江庭玉手里，“拿着吧，放凉了就不好吃了。”
江庭玉握着食盒，指尖传来食盒的温度，心里却泛起一阵复杂的情绪——有暖意，也有愧疚，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
他低着头，轻声道：“谢谢。”
许志君见他收下，脸上的笑容又回来了。
他走到老槐树下，靠在树干上，看着江庭玉：“你天天待在这西跨院，不闷吗？
要不要我带你逛逛许家？
府里的花园还是不错的，这个时节，牡丹开得正好。”
江庭玉摇了摇头：“不了，我身子还没好利索，不想动。”
其实他是怕，怕去了人多的地方，又听到那些闲言碎语，更怕看到许家人异样的眼光。
许志君也不强求，只是点了点头：“也好，那你好好休息。
对了，父亲让我告诉你，过几日家学就要开课了，到时候我带你去书院，跟府里的子弟一起读书。”
江庭玉的心猛地一跳，抬头看着许志君：“家学？”
“是啊，” 许志君笑着说，“你既然住在许家，总不能一首无所事事。
家学里有先生授课，还有府里的子弟一起，也能热闹些。
你放心，有我在，没人敢欺负你。”
江庭玉沉默了。
他知道，许巍这是要将他纳入许家的视线范围，或许是想进一步观察他，或许是真的想让他“安分”下来。
去家学，意味着要和许家的子弟打交道，意味着更多的审视和议论，可他没有拒绝的理由——他寄人篱下，只能听从许家的安排。
“好。”
他轻声应道，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妥协。
许志君见他答应，心里也松了口气。
这些日子，他总觉得江庭玉像只刺猬，浑身带刺，却又透着股脆弱，让人忍不住想靠近，又怕被刺伤。
他希望江庭玉能融入许家，至少，能活得自在些。
“那我先走了，你记得吃梅花酥。”
许志君挥了挥手，转身离开了西跨院。
江庭玉站在原地，看着许志君离去的背影，手里的食盒沉甸甸的。
他打开食盒，拿起一块梅花酥，放进嘴里。
甜腻的味道在口腔里蔓延，驱散了药味，却驱不散他心头的阴霾。
他知道，许志君是好意，可这份好意，却让他更加清醒地认识到自己的处境——他是个外人，一个需要依靠别人善意才能活下去的外人。
就在这时，院门外又传来一阵脚步声，比刚才的丫鬟脚步声重了些。
江庭玉以为是许志君又回来了，抬头望去，却看到一个穿着青色锦袍的中年男人站在院门口，面色不善地看着他。
男人约莫西十岁左右，面容与许巍有几分相似，却多了几分刻薄。
他是许巍的弟弟，许家的二老爷，许恒。
江庭玉不认识他，却能从他的眼神里看到厌恶和警惕。
他下意识地握紧了手里的食盒，往后退了一步。
许恒走进院子，上下打量着江庭玉，眼神像刀子一样，刮得人难受。
“你就是那个被大哥捡回来的‘表亲’？”
他的语气充满了嘲讽，“长得倒人模狗样的，就是不知道肚子里有没有真东西，别是个只会吃白饭的废物。”
江庭玉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嘴唇动了动，却没有说话。
他知道，和许家的长辈起冲突，只会让自己的处境更难。
许恒见他不说话，更加得寸进尺：“我警告你，在许家安分点，别以为有大哥和志君护着你，就能无法无天。
我们许家可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进来的地方，要是让我发现你心怀不轨，或者给许家惹了麻烦，我饶不了你！”
说完，许恒冷哼一声，转身扬长而去，连一个正眼都没给江庭玉。
江庭玉站在原地，浑身冰冷。
许恒的话像一盆冷水，浇灭了他心里仅存的一丝暖意。
他低头看着手里的梅花酥，突然觉得索然无味，刚才的甜腻变成了苦涩，卡在喉咙里，咽不下去，吐不出来。
他回到静室，将食盒放在小几上，再也没动过。
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了下来，风刮过老槐树的枝叶，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在低声呜咽。
江庭玉坐在窗边，首到天黑透了，才缓缓站起身。
他走到铜镜前，看着镜中的自己——脸色苍白，眼神空洞，身上穿着洗得发白的素色中衣，与这许家的繁华格格不入。
他想起小时候，母后抱着他，在宫中点着灯笼看烟花，那时的他，是天之骄子，是父皇宠爱的皇子。
可现在，他成了江庭玉，一个无名无份、寄人篱下的“表亲”，连下人和旁支长辈都能随意欺辱。
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模糊了镜中的身影。
江庭玉连忙抬手擦掉，却怎么也擦不干净。
他从来不是个软弱的人，这些年的颠沛流离，他都咬牙忍了过来，可今天，许恒的刻薄，下人的议论，还有自己尴尬的处境，像无数根针，扎得他心口发疼。
他走到床边，从枕头下摸出一块小小的玉佩——那是许巍昨天还给他的，龙凤佩的另一半，依旧残破，却依旧是他与过去唯一的联系。
他紧紧攥着玉佩，指尖冰凉，玉佩的棱角硌得他手心生疼，可他却攥得更紧了。
“母后……” 他低声呢喃，声音哽咽，“我该怎么办……”没有人回答他，只有窗外的风声，依旧在低声呜咽。
夜色渐深，许府的其他院落渐渐安静下来，只有西跨院的静室，还亮着一盏孤灯。
江庭玉坐在床边，手里攥着玉佩，一夜未眠。
他知道，从踏入许家的那一刻起，他的人生就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而这寄人篱下的日子，才刚刚开始，未来还有更多的艰难险阻，在等着他。
第二天清晨，春桃送来早饭时，看到江庭玉坐在窗边，脸色苍白，眼底带着淡淡的青黑，小几上的梅花酥还放在那里，一动未动。
她心里叹了口气，却不敢多问，只是将早饭放下，轻声道：“表少爷，趁热吃吧。”
江庭玉点了点头，却没有动筷子。
他看着窗外的晨光，心里一片茫然。
他不知道，自己在许家还能待多久，也不知道，这份无名无份的日子，什么时候才能结束。
就在这时，院门外传来许志君的声音：“庭玉，起来了吗？
今日家学开课，我带你去书院。”
江庭玉深吸一口气，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身上的素色中衣，朝着门口走去。
不管未来有多难，他都得走下去。
至少，他还有这枚玉佩，还有母后的仇，还有……一丝渺茫的希望。
他推开门，看到许志君站在晨光中，笑容张扬，像一束光，照亮了他灰暗的世界。
可江庭玉知道，这束光，或许终究不属于他。
他低下头，轻声道：“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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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庭玉以为是许志君又回来了，抬头望去，却看到一个穿着青色锦袍的中年男人站在院门口，面色不善地看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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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低头看着手里的梅花酥，突然觉得索然无味，刚才的甜腻变成了苦涩，卡在喉咙里，咽不下去，吐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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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了下来，风刮过老槐树的枝叶，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在低声呜咽。
江庭玉坐在窗边，首到天黑透了，才缓缓站起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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