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流的河(毛宁王小燕)在线免费小说_完整版免费小说逆流的河(毛宁王小燕)

王小燕把最后一块压缩饼干掰成两半，一半塞进嘴里，另一半，用沾着饼干屑的指尖，

捏了很久，最后还是放回了那个印着“探路者”标志的、已经有些磨损的背包侧袋。

那是他的背包。现在，

连同里面没吃完的压缩饼干、半瓶高原安、一件他非说路上会用到的亮橙色冲锋衣，

都成了她的。海拔五千米的风，像一把冰冷的锉刀，刮过她的脸颊，

试图锉掉所有多余的情绪，只留下一种钝钝的、弥漫性的疼。她坐在一块冰冷的花岗岩上，

望着来时路。那条灰黑色的柏油带子，在苍黄与灰绿交织的、巨大而荒凉的山体间，扭动着，

一路向下，消失在视线的拐角。他就在那个拐角，上了一辆反方向的越野车，引擎轰鸣着，

绝尘而去，连后视镜里都没留下一个闪烁的影子。他说要带她来看格桑花的。

就在出发前一周，在城市那间总飘着隔壁咖啡香的公寓里，

他指着电脑屏幕上漫山遍野的紫色、粉色小花，声音里充满了某种蛊惑人心的热切：“小燕，

你看，然乌湖边的格桑花，这个季节正好。我们开车走川藏线，一路看过去。

”他甚至还买了一本厚厚的《藏地花开》图鉴，塞进行李箱。可现在，她的眼前，

只有嶙峋的怪石，贴着地皮生长的、叫不出名字的枯黄草甸，以及更远处，

山脊上那一道倔强不肯融化的雪线。天空是一种残忍的、毫无杂质的蓝，

蓝得像一块巨大的、冰冷的琉璃，把她牢牢罩在这片荒芜之上。空气稀薄，她需要很用力，

才能完成一次完整的呼吸，每一次吸气，都像有细小的冰碴划过气管。背包很沉，

压得她脊背生疼。她重新背上它，拉链头上挂着一个小小的、咧嘴笑的铜质弥勒佛，

是他某次在哪个古镇买的，走路时总会叮当响。现在，那声响孤零零的，

敲打着这片无边的寂静。她开始沿着公路往前走，不知道要去哪里，只是觉得不能停下来，

停下来，那种被遗弃的寒意就会从脚底漫上来，冻结她的血液。脚步是虚浮的，

踩在坚实的路面上，却像踩在厚厚的、无处着力的棉絮上。脑子里反复回放的，

是他在那个拐弯处，如何平静地、甚至带着一丝解脱般的疲惫对她说：“小燕，算了。

太累了，你不觉得吗？这条路，还有我们。”他说“我们”的时候，

眼神飘向远处那辆越来越近的越野车，仿佛那才是他的救赎。她当时说了什么？

好像什么也没说。只是看着他把那个更轻便的登山包从后备箱挪到车上，

看着他甚至没有回头再看她一眼，就关上了车门。轰鸣声响起，车子变成一个小黑点，

然后彻底消失。世界只剩下风和她的心跳，咚咚，咚咚，像一面破鼓。

压缩饼干在胃里结成一块坚硬的、沉甸甸的石头。

她想起他们一起在超市选购这些补给品的时候，他还笑着说，等到了拉萨，

要把这些味道和记忆一起扔进拉萨河。现在，记忆还在，味道也还在，说这话的人，

却提前跳车了。每咀嚼一口那干涩的、毫无油性的粉末，

都像是在反复咀嚼他们那段同样干涩、最终失去了所有滋养的爱情。甜的承诺，咸的汗水，

苦的争执，最后都变成了这种统一的、令人绝望的乏味。走了不知道多久，也许一个小时，

也许更久。时间在这里变得黏稠而缓慢。她看到一个垭口，五彩的经幡在狂风中猎猎作响，

像无数面被撕扯的旗帜。玛尼堆一座叠着一座，刻着六字真言的石头沉默地垒向天空。

一些游客在拍照，鲜艳的冲锋衣在经幡背景下跳跃。她避开他们，绕到经幡阵的另一侧，

那里人少，风更大。她靠着一块巨大的玛尼堆坐下，从背包侧袋掏出那半瓶水，抿了一小口。

水是温的，带着塑料瓶的味道。她闭上眼，试图屏蔽周围的一切。也许睡一觉就好了，

也许醒来会发现这只是一个荒唐的高原梦。就在意识快要模糊的时候，

一阵有节奏的、窸窸窣窣的声音，混合在风啸里，固执地钻进她的耳朵。

那不是风吹经幡的声音，也不是游客的喧哗。那是一种……肉体摩擦地面的声音。她睁开眼，

循着声音望去。在经幡飘扬的公路拐弯处，紧贴着路基的土石边缘，一个人，

正以一种极其缓慢、却又无比坚定的姿态，一次次地俯身，匍匐，起身，再俯身。磕长头。

她听说过，在电影里，在书里。但亲眼见到，是第一次。那是一个男人，或者说，

只能从身形上大致判断。他的脸几乎看不清。

额头上绑着一块厚厚的、已经看不出原本颜色的皮革，双手戴着同样粗糙的木制手板。

他全身都覆盖着一层厚厚的尘土，藏袍的颜色被灰尘掩盖，变得与这片大地几乎融为一体。

每一次俯身，他都整个人平扑在地上，双臂向前伸直，

指尖在触及的前方轻轻划下标记；然后起身，走到标记处，再次匍匐。动作如同呼吸般自然，

又如同地质运动般蕴含着难以想象的力量。周围拍照的游客似乎对他视而不见，或者说，

他们已经拍够了这种“奇观”，心满意足地乘车离开了。新的车辆驶过，扬起一片尘土，

落在他身上，他也毫不在意，只是专注地、一次又一次地，

用身体丈量着这条通往圣地的道路。王小燕看得呆了。她忘记了寒冷，忘记了心痛，

甚至忘记了呼吸。她的世界里，只剩下那个一起一伏的身影，和那单调却撼人心魄的摩擦声。

不知过了多久，那个身影，缓缓地，磕到了她前方不远的地方。他再一次俯身，匍匐，

手臂向前伸展。而王小燕，因为看得入神，一只脚不知不觉间，向前挪动了一点，鞋尖，

正好落在了他指尖即将触及的那一小块地面上。他停了下来。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他缓缓地抬起头。那一刻，王小燕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了一下。

灰尘布满了他的脸庞，高原强烈的紫外线在他皮肤上留下了深重的痕迹，嘴唇干裂起皮。

但这一切，都无法掩盖他那双眼睛。那是怎样的一双眼睛。

不像她见过的任何一双都市里的眼睛，疲惫的，焦躁的，闪烁的，或者像他最后看她的那样，

冷漠的。这双眼睛，极其清澈，像高原上最纯净的湖泊，纳木错？或许吧，她没见过纳木错，

但觉得就应该是那样。深邃，平静，映着天空的蓝和云朵的白，

却又仿佛能看进人的灵魂深处。那里面没有疲惫，没有抱怨，

只有一种近乎纯粹的、专注于当下的宁静。他的目光从她的鞋尖，缓缓移到她的脸上。

四目相对。风还在呼啸，经幡还在翻飞。他开口了，声音因为长久不说话和缺水而有些沙哑，

却奇异地平稳，像风吹过玛尼堆上的经幡绳：“姑娘，”他顿了顿，看着她，

眼神里没有责备，反而像是一种……淡淡的提醒，或者说，陈述一个简单的事实。

“你踩着我昨天的祷告了。”---王小燕像被烫到一样，猛地缩回脚，踉跄着后退了一步，

脸颊蓦地烧了起来。尴尬、无措，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羞愧，让她几乎想立刻转身逃走。

她踩到的不是一块普通的泥土，是别人用身体、用信仰、用时间一寸寸铭刻下的祈愿。

“对……对不起！”声音干涩得厉害，被风撕扯成碎片。磕长头的男人——毛宁，

只是微微摇了一下头，额头上那块厚皮革摩擦着布满灰尘的皮肤。他没有起身，

也没有继续刚才的动作，就那样保持着半跪匍匐的姿势，

从腰间挂着一个脏得看不出颜色的布袋里，取出一个不大的糌粑团，掰下一小块，放进嘴里，

慢慢地咀嚼。他的动作从容不迫，与周遭环境的严酷形成一种奇特的和解。王小燕站在原地，

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背包的重量似乎更沉了，勒得肩膀生疼。

她看着他沉默地吃完那点糌粑，又拿出一个旧军用水壶，小心地抿了一口水。

“你……”她鬼使神差地开口，声音依旧发紧，“你要喝水吗？我这里有。

”她指了指自己背包侧袋里的半瓶水。毛宁抬起眼，那双纳木错湖水般的眼睛再次看向她，

带着一丝极淡的、几乎无法察觉的探究。“不用。”他顿了顿，视线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

那里有未干的泪痕，和高原风吹出的粗糙红晕。“你一个人？”三个字，简单得像石头落地，

却精准地砸中了王小燕努力筑起的堤坝。鼻尖一酸，刚压下去的委屈和狼狈又翻涌上来。

她用力点头，怕一开口就会泄露哽咽。他不再问，只是安静地收拾好他的粮袋和水壶。然后，

他做了一个让她意外的动作。他并没有立刻继续磕长头，而是就着半跪的姿势，

从另一个小布袋里，摸出一个小小的、用油布仔细包裹的东西。他解开油布，

里面是一块暗红色的、鸡蛋大小的石头，石头上刻着一个清晰的藏文符号，

她认出那是“嗡”字。他将那块小石头，轻轻放在王小燕刚才踩过的那块地面旁，

又从地上捡起几颗稍微圆润的小石子，围着它，垒了一个巴掌大的、小小的玛尼堆。

做完这一切，他双手在胸前合十，极其短暂地闭了一下眼睛。然后，他站起身，

拍了拍手掌和膝盖上的尘土，目光重新投向远方的道路。“往前走吗？”他问，

声音依旧平稳。王小燕再次点头。“那，一起走一段吧。”他说完，不再看她，戴好手板，

走到他刚才标记的地方，深吸一口气，再次俯身，匍匐下去。咚。身体与大地接触的闷响，

伴随着手板摩擦地面的声音，重新响起。王小燕愣了片刻，终于反应过来。她背好背包，

迈开脚步，跟在他身后几步远的地方。她坐车呼啸而过需要几分钟的弯路，

在他的等身长头下，变得无比漫长。风没有停，阳光偶尔从云缝里刺下来，灼热而直接。

她看着他一次次扑倒，起身，动作稳定得如同机械，却又充满了生命的虔诚。灰尘扬起，

落在他身上，也落在跟在后面的她身上。有车辆驶过，速度慢下来，车窗里伸出手机或相机。

他只是专注地磕着头，仿佛那些镜头不存在。王小燕却感到一阵不自在，

下意识地拉低了帽檐。他磕头，她走路。速度慢得惊人。但奇怪的是，

王小燕心里那种焦灼的、想要尽快逃离这里的冲动，竟然在这缓慢的节奏里，

一点点平息下来。她不再去计算时间，不再去回想那个拐弯口，

甚至不再去咀嚼那块压缩饼干般的爱情。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

被前方那个起起伏伏的身影所牵引。偶尔，在他起身走到标记处的短暂间隙，

他会回头看她一眼，确认她还在。目光相遇时，他没有任何表情，

但她能感到一种无声的照看。有一次，她脚下被一块松动的石头绊了一下，差点摔倒。

他正好完成一次匍匐，起身时看到，脚步停住，等她站稳，才继续走向下一个标记点。

沉默在他们之间蔓延，却不像刚才她独自一人时那般令人窒息。

这是一种……充满了风啸、脚步声和身体摩擦大地的声音的沉默，是这片高原本身的语言。

走了很久，或者说，感觉上走了很久。他们终于磕过了那个巨大的弯道，

前方出现了一片相对平坦的河谷。一条清澈的雪水溪流从路边的草滩上蜿蜒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