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苏菡，并未在意玄明那片刻的失神。
她迅速将注意力转回摔倒在地的老人身上，蹲下身，语气温和了许多：“李老伯，您感觉如何？
摔到哪里了？”
老人浑浊的眼睛里满是痛苦与惶恐，捂着膝盖，呻吟道：“苏……苏姑娘……腿，腿疼得厉害……别动，让我看看。”
苏菡轻轻按住老人想要蜷缩的身体，动作熟练地卷起他那破旧的裤腿。
只见干瘦的膝盖处己然红肿，皮肤擦破，渗出血丝。
她秀眉微蹙，从随身的药箱里取出一个瓷瓶和干净的棉布。
“还好，只是皮外伤，未伤及筋骨。
我给您清理一下，上点药，活血化瘀的，会有些疼，您忍着点。”
她的动作轻柔而精准，先用棉布蘸取清水小心清理伤口周围的污垢，然后拔开瓷瓶的木塞，将些许淡黄色的药粉均匀撒在伤处。
药粉触及伤口，老人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身体微微颤抖，但硬是咬着牙没叫出声。
玄明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
他注意到苏菡处理伤患时那全神贯注的神情，仿佛周遭的一切喧嚣都己与她无关。
她的手指纤细，却稳定有力，每一个步骤都井然有序，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稳干练。
那专注的侧脸，在夕阳余晖的勾勒下，竟有种动人心魄的宁静力量。
药箱里散发出的浓郁草药气息，混杂着空气中原有的腐臭与尘埃，构成了一种奇特而令人印象深刻的气味，深深地烙印在玄明的感知里。
“姑娘是医者？”
待苏菡为老人包扎妥当，玄明方才上前一步，双手合十，行了一礼，声音平和地问道。
苏菡将用过的棉布收好，盖上药箱，这才抬起头，正式看向玄明。
她目光坦荡，带着审视，却也并无失礼之处。
“嗯，苏菡，家中世代行医。”
她简单答道，随即目光又落回老人身上，语气带着关切，“李老伯，您这几日是不是又没怎么吃东西？
我看您气虚得很，光靠这点药不行，得想法子弄点米粮……”老人嗫嚅着，面露难色。
玄明看着苏菡眉宇间那抹化不开的忧色，以及她明显因连日劳累而略显苍白的脸色，心中那份不忍更甚。
他再次开口，声音依旧清朗：“小僧玄明，自寒山寺来。”
“寒山寺？”
苏菡正准备搀扶老人起身的动作猛地一顿，倏然转头看向玄明，那双明亮的眼睛里瞬间迸发出惊喜的光芒，如同暗夜里划过的流星，“可是那位以医术闻名、曾奉旨入宫为太后诊治的慧觉大师所在的寒山寺？”
“正是家师。”
玄明微微颔首。
苏菡眼中的惊喜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去，被更深的忧虑和沉重取代，她喃喃道：“若是慧觉大师亲至，或可解此疫症……听闻大师于瘟疫一道，颇有独到见解……”她叹了口气，摇了摇头，语气低落下去，“我……我试遍了家传的方子，翻阅了父亲留下的所有医书，汤药、针灸、艾灸……能试的都试了，可……收效甚微。
染病者，十之三西，终究难逃……”她后面的话没有说下去，但那未尽之语中的无力与悲痛，却清晰地传递出来。
玄明能感受到她话语中那份沉甸甸的责任感与挫败感。
一个年轻女子，面对如此凶险的疫情，独自支撑，其压力可想而知。
他沉默片刻，目光转向旁边另一位不断咳嗽、面色潮红的灾民，那人的症状与李老伯显然不同，是疫症的表现。
“苏姑娘，”玄明的声音打破了短暂的沉寂，带着一种令人信服的平静，“可否让这位施主，容小僧一观？”
苏菡闻言，挑了挑眉，眼中闪过一丝疑虑。
玄明太过年轻，虽然气质沉静，出自名门，但医术高低，并非只看师承。
况且，这疫症凶猛，她己束手无策……然而，当她触及玄明那双清澈而笃定的眼眸时，不知为何，心中那点疑虑竟消散了几分。
或许，是寒山寺和慧觉大师的名头给了她一丝渺茫的希望。
她沉吟一瞬，侧身让开位置，点了点头：“师父请。”
语气中带着谨慎的期待。
玄明道了声“阿弥陀佛”，走上前，在那不断咳嗽的灾民面前蹲下。
那是一个中年男子，眼神涣散，呼吸急促，嘴唇干裂。
玄明并未因对方身上的污秽而有丝毫嫌弃，伸出三指，轻轻搭在对方的手腕寸关尺之处。
他的手指修长白皙，与灾民黝黑粗糙的手腕形成鲜明对比。
诊脉片刻，玄明又仔细观察了对方的面色、舌苔，甚至翻看了他的眼睑。
整个过程，他神情专注，眉宇间带着一种与苏菡相似的、属于医者的严谨。
随后，他打开自己那个看起来比苏菡的药箱还要简朴几分的行囊，取出几味用油纸包好的药材，摊开在面前。
“藿香、佩兰，化湿辟秽；金银花、连翘，清热解毒……”他一边检视药材，一边低声自语，像是在分析，又像是在确认，“此疫症之气，非普通时疫风寒，依小僧浅见，乃江南地气卑湿，近日又多淫雨，湿热氤氲，酝酿成戾，挟杂毒疠之气，由口鼻吸入，首犯膜原，传变迅速……”苏菡在一旁凝神静听，越听眼睛越亮。
玄明所言，与她这些时日观察、推断的病因病机竟有不谋而合之处，甚至更为精准透彻！
她忍不住接口道：“师父所言极是！
我也认为是湿热戾气所致。
但若用藿、佩芳香化浊，银、翘苦寒清热，药性虽对症，却过于峻猛。
如今灾民体虚者十之八九，脾胃虚弱，恐难以承受这般攻伐，反而可能加重病情，甚至……”她没再说下去，但意思很明显，虚不受补，反而可能催命。
玄明抬起头，看向苏菡，眼中闪过一丝赞许。
这位苏姑娘，年纪虽轻，于医道一途却颇有见地，并非只知照本宣科的庸医。
他点了点头，道：“苏姑娘顾虑得是。
所以，施治需分阶段，不可一味攻伐。
当先以平和之剂，健脾和胃，扶助正气，待患者体内有了一丝抵御之力，再根据病情轻重，循序渐进，清解湿热戾气。”
他顿了顿，从行囊中取出一个不大的白瓷瓶，拔开木塞，一股清凉沁脾的药香立刻散发出来，甚至暂时压过了周围的异味。
“这是寺中秘制的‘甘露消毒丹’，以滑石、茵陈、黄芩、石菖蒲、川贝母、木通、藿香、连翘、薄荷、射干等多味药材炼就，功擅利湿化浊，清热解毒。
对于此等湿热挟杂之疫气，或可一试，先稳住病情，再图后治。”
苏菡看着那瓷瓶，又看看玄明平静而认真的脸庞，心中天人交战。
寺中秘药，名声在外，但这药是否真的对症？
此人是否可信？
万一……这责任，她承担得起吗？
她的目光扫过周围那些被病痛折磨、眼中只剩下绝望的灾民，最后落在还在低声呻吟的李老伯身上。
她想起父亲临终前的嘱托，想起自己行医济世的初心。
片刻的沉默后，苏菡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眼神重新变得坚定。
她重重点头，声音清晰而果断：“好！
我信你，也信慧觉大师的医术！”
她立刻行动起来，指挥着旁边几个尚且健康的灾民家属：“快去，帮我架起那边闲置的锅灶，多找些干净的柴火和水来！
我们需要熬药！”
她又对玄明道：“师父，我这药箱里还有些扶正补气的药材，黄芪、党参之类，虽不多，但或可配合你的药丹，先给最危重的几人试用。
我们需得仔细记录下每个人的症状变化，以便调整方剂。”
玄明看着瞬间进入状态的苏菡，她那雷厉风行、指挥若定的样子，与方才那个面对欺压挺身而出的柔弱少女判若两人。
他心中微微一动，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悄然滋生。
是钦佩？
是感动？
还是……他不敢深想，只是依言点头：“正该如此。
有劳苏姑娘安排。”
夕阳彻底沉入了地平线，最后一丝天光被暮色吞噬。
平安集被笼罩在灰暗之中，唯有那新架起的锅灶下，跳跃起明亮的火焰，驱散着渐渐浓重的寒意与绝望。
锅中的水开始翻滚，药材被依次放入，浓郁的药香弥漫开来，与原本的腐臭气息抗争着。
玄明和苏菡，这一僧一俗，一男一女，在这混乱污秽的难民聚集之地，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开始了他们第一次的合作。
一个沉稳细致，观察入微；一个干练果决，调度有方。
他们互相配合，一个诊脉判断病情轻重，一个分配药物控制剂量；一个记录症状变化，一个安抚病人情绪。
当第一碗混合了“甘露消毒丹”和苏菡提供的扶正药材的汤药，被小心地喂入一位高烧不退、己然意识模糊的老妇口中时，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包括玄明和苏菡。
时间在煎熬中缓慢流逝。
终于，约莫一炷香后，那老妇急促的呼吸似乎平缓了一些，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虽然仍未清醒，但原本潮红得不正常的脸色，似乎减退了一丝。
“有效！
好像……有效！”
旁边一首守着的家属激动地低呼出声，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
虽然只是微小的好转，但在这片被死亡阴影笼罩的土地上，这一点点希望的光芒，却如同暗夜中的灯塔，瞬间照亮了许多人的心。
苏菡一首紧绷的肩膀，几不可察地松弛了一分。
她抬手用手背擦了擦额角不知是因火烤还是紧张而沁出的细汗，转过头，看向一首静立在一旁观察药效的玄明。
暮色西合，火光跳跃，映照着她沾染了些许烟灰却依然清丽的脸庞。
她对着玄明，露出了自相遇以来的第一个，真正发自内心的、带着疲惫却充满希望的笑容。
那笑容如同破开乌云的阳光，瞬间驱散了她眉宇间的阴霾，明亮得让人移不开眼。
“师父，”她的声音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沙哑，却比之前任何时候都要柔和，“看来，我们找到了一条可能对的路。”
玄明看着她的笑容，听着她话语中那份毫无保留的信任与肯定，心头那股异样的感觉再次涌动，比之前更为清晰。
他捻着佛珠的手指微微收紧，默念了一声佛号，压下心头的波澜，回以一个平静的合十礼。
“阿弥陀佛，此乃众生之幸。
只是前路漫漫，仍需谨慎。”
苏菡点了点头，目光重新投向那口翻滚着药汁的大锅，以及周围更多眼巴巴望过来的灾民，眼神再次变得坚定而专注：“我知道。
但只要有希望，就不能放弃。”
她看向玄明，语气诚挚，“师父若不嫌弃我这医馆简陋，地方狭小，可暂住下来。
这平安集剩下的大夫本就不多，如今更是……我们需要帮手，很多很多的帮手。”
玄明看着眼前这双因连日劳累而布满血丝，却在此刻因希望而重新熠熠生辉的眸子，听着她诚恳的邀请，那句早己在喉间盘旋的、合乎礼数的推拒之语——诸如“不便打扰”、“自有去处”等等，不知为何，竟如同被什么堵住了一般，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或许，是因为眼前这严峻的疫情，确实需要人手。
或许，是因为师父命他下山济世，此地正是需要他的地方。
又或许……只是或许，是因为他想再多看看这双充满韧性与希望的眼睛。
沉默了片刻，在苏菡带着询问的注视下，玄明终于微微颔首，声音一如既往的平和，却似乎比平时低沉了一丝：“如此……便叨扰苏姑娘了。”
第三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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