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公园西角的石桌上，菊花茶的热气在暮色里拢成一团白雾。
我蹲在灌木丛后，指尖掐着片干枯的柏树叶，看着张建军仰头吞下降压药 —— 他喉结滚动的瞬间，保温杯往石桌上轻轻一放，银色杯盖没拧紧，露出里面泡得发胀的枸杞，和杯底沉着的那片白色药片。
他拿起杯子抿了口茶，眉头皱了皱，像是觉得味道比平时淡了点，却没多想，又把杯子放回原位。
接下来的半个多小时，他时不时端起杯子喝两口，菊花茶的热气渐渐散了，杯底的药片也慢慢化在水里，连一点白色痕迹都没留下。
“老张，你这棋下得越来越臭，是不是天天想你那副院长的位子？”
对面的老头笑着落子，棋子在石桌上敲出 “笃” 的脆响。
张建军 “哼” 了一声，刚要抬手拿棋，突然捂住胸口，身体猛地往前撞。
棋盘 “哗啦” 翻在地上，黑红棋子混着菊花茶洒了一地，有的还溅上了他嘴角溢出来的白沫，像极了念念当年哮喘发作时，嘴角挂着的血丝。
“老张！
你咋了？”
老头吓得跳起来，伸手去扶他，却被张建军甩开 —— 他的手在西装内袋里乱摸，脸色从潮红憋成青紫，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指尖的指甲盖泛着白。
我慢慢从灌木丛里站起来，柏树叶的碎渣从指缝漏进草丛，掌心还留着捏 β 受体阻滞剂缓释片时的凉意 —— 那药片是我早上从殡仪馆急救箱里拿的，没带任何包装，就攥在手心，连指纹都没留。
救护车的鸣笛声刺破暮色时，我顺着公园围墙的阴影往殡仪馆走。
路过河边时，我把掌心残留的药片粉末捻进水里 —— 河水带着泥沙，瞬间就把白色粉末冲得没了痕迹。
晚风把头发吹到脸上，我摸了摸左手手腕的疤，那里还留着攥药时的紧绷感，像八年前握解剖刀，划开那具颅骨时的触感。
两天后的晚上，我刚下夜班，换好衣服准备回宿舍，就被老王堵在了焚尸车间门口。
他手里的拖把还在滴水，塑料桶里的消毒水混着骨灰灰屑，在地上积了个小水洼。
“老李，你等会儿走。”
他把拖把往桶里一戳，水花溅在裤脚上，“小刘刚才跟馆长说，明天想跟你换个班 —— 他本来排的是明天下午，想跟你换上午，说家里有事。”
我系外套扣子的手顿了顿：“咋突然换班？”
“还不是因为张建军那具尸体。”
老王压低声音，往西周看了看，“他家属今早来电话，说‘有钱人家讲究早烧早安心’，本来排的是明天上午小刘烧，可小刘说他明天要去给亲戚送葬，嫌这活‘冲’，非跟你换。
馆长跟我说，让我问问你愿不愿意，还说家属愿意多给点加班费。”
我的指尖蹭过外套补丁的针脚 —— 这外套是我出狱后买的，穿了三年，左胸口的补丁还是我自己缝的。
张建军家属要早烧，小刘要避 “冲”，刚好 —— 刚好能让我亲手把这个仇人送进炉里。
我没抬头，只点了点头，从喉咙里挤出个 “嗯” 字，就把外套拉链拉到顶，往宿舍走。
老王在身后喊：“那明早七点家属来送尸体，你别迟到啊！”
我没回头，只抬手摆了摆，算是应了。
回宿舍的路上，月光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长，路过停尸间时，我往里瞥了一眼 ——3 号柜的灯还亮着，张建军的尸体就在里面。
我想起八年前，念念躺在县医院的抢救室里，也是这样被关在一个冰冷的房间里，等着别人来决定她的生死。
第二天早上六点半，我就到了殡仪馆。
焚尸车间的灯还没开，我摸黑打开电源，炉子里还留着昨天烧尸体的余热。
我没急着开炉，先去了停尸间 ——3 号柜的门虚掩着，小刘己经把尸体从医院接过来了，登记本和死亡证明放在旁边的桌子上。
我拿起登记本，翻到张建军那页 —— 死亡时间是三天前晚上八点十分，死亡原因 “急性心肌梗死”，医生签名栏里的字迹龙飞凤舞，家属签字处还沾着点泪痕。
我没看太久，只把登记本揣进怀里，推开了 3 号停尸柜的门。
冷雾瞬间涌出来，带着福尔马林的味道。
张建军的尸体穿着深蓝色寿衣，脸色还带着心梗后的青紫，嘴唇皱得像张干纸，双手交叠放在腹部，指甲修剪得整齐 —— 想必是家属来之前，特意帮他整理过。
我没碰他，只绕到焚尸炉旁，盯着控制面板上的温度旋钮。
按殡仪馆的标准流程，焚尸要分两阶段：第一阶段是主燃阶段，温度得设到 850-950℃，先烧衣物和软组织，这时候会产生大量烟气，得靠高温分解有机物质；等软组织烧得差不多了，再进第二阶段燃尽阶段，把温度提到 1000-1200℃，烧尽骨骼这些硬组织，顺便分解烟气里的二噁英，达到环保标准。
平时烧尸体，我都是严格按这个流程来，可今天，我先把主燃温度调到了 800℃—— 不是怕烧不透，是想让第一阶段慢一点，让那些压在心里八年的画面，能跟着炉火里的火焰，多停留片刻。
七点整，前院传来汽车的鸣笛声。
我走到门口，看见张建军的家属从黑色轿车里下来 —— 男的手里攥着个布包，里面该是骨灰盒，女的扶着车门哭，眼眶肿得像桃，连眼线都花了。
“师傅，麻烦您了。”
男的迎上来，声音沙哑，“我们想让他早点走，别在这儿受冻。”
我点了点头，没说话。
小刘从停尸间里出来，手里拿着钥匙：“李哥，尸体我己经推到修炉车旁边了，死亡证明也核对过了，没问题。
我下午还有事，就先走了。”
我看着小刘离开，才转身往焚尸车间走。
家属跟在我身后，女的哭出声来，断断续续地说：“老张啊，你怎么就这么走了？
前天还跟我念叨要去买新的象棋，怎么说没就没了……” 男的拍着她的背安慰，自己的眼眶也红了，却强忍着没掉泪。
把尸体推进炉里时，女的扑在炉门上哭：“你再等等，让我再看你一眼…… 咱们还没好好说再见呢……” 男的把她拉开，对着我说：“师傅，麻烦您了，让他走得安心点。”
炉门关上的瞬间，我按下启动键，看着温度显示屏上的数字慢慢往上跳。
800℃的火焰裹住尸体，寿衣先开始燃烧，发出 “滋滋” 的声响，像极了八年前那个下午，我在市刑警队解剖室里，解剖刀划开皮肤时的声音。
那天我对着张宸车祸案的尸体，用解剖刀小心翼翼地划开颅骨，二次碾压的痕迹清晰得像刻在心上：第一次撞击的骨裂边缘不规则，带着血肉残留；第二次倒车碾压的骨裂边缘整齐，还沾着汽车底盘的金属刮痕。
我连夜写好尸检报告，以为这就是正义的证据，可第二天一早，纪委的人就闯进了解剖室，手里拿着假的银行流水和伪造的证人证言：“李砚，有人举报你收了死者家属五十万，篡改尸检报告。”
我在审讯室里喊了三天三夜 “我没受贿”，首到律师带来念念的消息 —— 她在学校被霸凌，被推搡着撞在墙上，引发了哮喘，现在正在县医院抢救。
我跪在地上求他们让我见女儿一面，却只换来一个陌生号码的电话。
那头的人笑得残忍，声音经过处理，分不清男女：“李法医，你女儿现在就在我们手里，想让她活，就把尸检报告改成‘意外撞击’，不然 —— 你知道哮喘发作不及时用药，会怎么样。”
我没改。
第三天，我收到了念念的死亡证明，上面写着 “哮喘引发呼吸衰竭”，却没写有人故意把支气管扩张剂锁在药房，拖延了 15 分钟才给药，等药送到时，念念己经没了呼吸。
后来我才知道，那个神秘电话的背后，站着的就是张建军 —— 他收了车祸肇事者的钱，要靠篡改尸检报告帮对方脱罪，而我，成了他眼里的绊脚石。
炉子里的温度慢慢升到 850℃，软组织差不多烧尽了，我按下升温键，让温度往 1000℃爬。
火焰变得更旺，骨骼开始燃烧，发出轻微的 “噼啪” 声。
我拿起钢钎，轻轻拨弄里面的骨渣 —— 不是要找什么，是想确认这个间接害死我女儿的人，真的被烧透了。
骨渣在高温里慢慢碎裂，没有异常痕迹，没有未烧透的碎片，和所有正常火化的尸体一样。
我想起三天前在公园，看着张建军一口口喝菊花茶时的样子 —— 那杯里藏着的 β 受体阻滞剂缓释片，是我趁他弯腰捡棋子时放进去的。
这种药本就是高血压、冠心病患者的常用药，和他平时吃的降压药成分相近，就算县医院做了常规毒检，也很难分辨出异常；加上他当天情绪激动，本身就有冠心病病史，医生只会判定是 “病情突发”，没人会想到是药物诱发。
等温度升到 1100℃时，骨骼基本烧尽，只剩下灰白色的骨灰，主要成分是磷酸钙，细腻得像面粉。
我关掉升温键，让炉温慢慢降下来。
显示屏上的数字跳到 400℃时，我打开炉门，用骨灰铲把骨灰慢慢装进盒里 —— 每铲一下，动作都慢得像在完成一场仪式：先铲起底部的细灰，铺在骨灰盒底层；再把稍大的骨渣放在中间，用铲子轻轻敲碎；最后把炉壁上沾着的碎灰扫下来，盖在最上面。
家属进来时，我刚好盖好骨灰盒的盖子。
女的扑过来，摸着骨灰盒哭：“老张，咱们回家了，以后我再也没人跟我拌嘴了…… 你怎么就这么狠心，把我一个人留下……” 男的接过盒子，抱在怀里，声音哽咽：“别难过了，他走得安心。”
我站在旁边，看着他们的车消失在殡仪馆门口，才拿起钢钎，把炉里剩下的碎骨渣一点点清理干净。
焚尸炉的内壁还留着余热，我用钢钎敲了敲炉壁，发出 “咚咚” 的声响，像在敲碎八年来的仇恨。
清理完后，我用消毒水擦了擦操作台和钢钎，把登记本放进档案柜 —— 不能留下一点和张建军有关的痕迹，就像他从来没出现在我的生命里。
晚上回宿舍时，天己经黑透了。
我从床底翻出那个旧木箱，里面装着念念的东西：洗得发白的小兔子玩偶、三岁时穿的粉色裙子、画得歪歪扭扭的全家福，还有一张她在幼儿园得的小红花奖状。
我把裙子铺在床上，把玩偶放在裙子上，又把小红花奖状贴在床头 —— 昏黄的灯泡下，奖状上的字迹有点模糊，却还能看清 “李念小朋友 评为‘勇敢小卫士’” 几个字。
我坐在床沿，摸着玩偶的耳朵，突然想起念念去世那天，我在看守所里，用指甲在墙上刻她的名字。
刻到第五遍时，指甲裂了，血渗进墙缝里，像极了她哮喘发作时，嘴角溢出的血丝。
律师劝我：“你认了吧，张建军有人脉，你斗不过他。”
可我不认 —— 我出狱后改名叫李默，隐姓埋名来青溪县殡仪馆当焚尸工，每天和尸体打交道，忍受着馆长扣钱、同事嫌弃，就是为了等这一天。
现在，仇报了。
我摸着手腕上的解剖刀疤，突然觉得比以前更疼。
我把脸埋进玩偶里，声音轻得像在跟念念说话：“念念，爸爸终于给你报仇了。
你在那边有没有好好吃饭？
有没有再被小朋友欺负？
爸爸好想你，想带你去吃你最喜欢的草莓蛋糕，想再听你喊一声‘爸爸’……”窗外的月亮很亮，照在铁皮屋顶上，像撒了层霜。
宿舍里很静，只有风吹过窗户的 “呜呜” 声，还有我压抑的哭声。
我知道，从明天起，我还是那个 “木讷、孤僻的焚尸工老李”，还是会每天在焚尸车间里按流程调温度、拨骨渣，还是会在宿舍里缝补念念的玩偶。
只是心里的那块恨，终于被 1200℃的炉火焚成了灰，和张建军的骨灰一起，被风吹散在青溪县的夜里。
而我，还要带着念念的念想，继续活下去 —— 活在这满是骨灰味的车间里，活在这藏着秘密的角落里，首到能跟她在另一个世界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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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改。
第三天，我收到了念念的死亡证明，上面写着 “哮喘引发呼吸衰竭”，却没写有人故意把支气管扩张剂锁在药房，拖延了 15 分钟才给药，等药送到时，念念己经没了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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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属进来时，我刚好盖好骨灰盒的盖子。
女的扑过来，摸着骨灰盒哭：“老张，咱们回家了，以后我再也没人跟我拌嘴了…… 你怎么就这么狠心，把我一个人留下……” 男的接过盒子，抱在怀里，声音哽咽：“别难过了，他走得安心。”
我站在旁边，看着他们的车消失在殡仪馆门口，才拿起钢钎，把炉里剩下的碎骨渣一点点清理干净。
焚尸炉的内壁还留着余热，我用钢钎敲了敲炉壁，发出 “咚咚” 的声响，像在敲碎八年来的仇恨。
清理完后，我用消毒水擦了擦操作台和钢钎，把登记本放进档案柜 —— 不能留下一点和张建军有关的痕迹，就像他从来没出现在我的生命里。
晚上回宿舍时，天己经黑透了。
我从床底翻出那个旧木箱，里面装着念念的东西：洗得发白的小兔子玩偶、三岁时穿的粉色裙子、画得歪歪扭扭的全家福，还有一张她在幼儿园得的小红花奖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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