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901 年,顺天府胡同
阿砚是被一阵马蹄声踩醒的,不是那种循序渐进的踏踏声,是带着枪托撞门的脆响,还有洋文的呵斥 —— 那些字眼像冰锥子,扎得他太阳穴突突首跳。
他猛地坐起身,土炕的茅草硌得尾椎骨生疼。
身上那件月白色的旗人常服早就洗得发灰,袖口磨出的毛边挂在腕骨上,像圈没勒紧的绳索。
这不是他的身体。
林砚秋记得自己明明在研究所里翻 1901 年的军械档案,手边的酒精灯炸了,火苗裹着蓝烟扑过来时,他正盯着一张联军占领区的布防图 —— 现在那张图上的街巷,正活生生铺在他眼前。
“阿砚!
阿砚你醒了没?”
院门外传来张大妈压得极低的哭腔,木栅栏被撞得吱呀响,“德国兵要占咱们这条胡同当马厩!
你家那三间正房,他们说要堆草料!”
阿砚踉跄着扑到门边,手指刚碰到门闩就顿住了。
门轴缝里塞着半片铜镜,是原主娘留下的陪嫁,此刻正映出张蜡黄的脸—— 眉骨高挺,眼窝陷着青黑,下巴上还有道没长好的疤,像是被什么钝器划的。
这是个十七岁的少年,却瘦得能数清脖颈上的筋络。
“别开门。”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不是吓的,是记忆在打架。
现代的军工知识和这具身体的本能在脑子里冲撞,那些关于《辛丑条约》的条款、联军的军纪、顺天府的街巷分布,像被搅乱的账本,翻得他头疼。
突然有只粗糙的手抓住他的胳膊。
陈铁山不知什么时候蹲在门后,这个河北来的铁匠左手不自然地蜷着,是上个月被俄国兵用枪托砸的。
他另一只手里攥着块烧红的烙铁,铁腥味混着汗味涌过来:“跟他们拼了!
我这把烙铁能烫穿他们的皮靴!”
“烫不得。”
阿砚按住他的手腕,指尖触到烙铁边缘的滚烫,“他们要找借口杀人。”
他突然想起档案里的记载:联军在占领区最忌讳 “私藏文物” 的指控,各国公使为了抢古董,暗地里定了条规矩 —— 发现有人私藏 “有铭文的器物”,要先报给本国使馆。
这是原主爷爷留下的话,那个在钦天监当过头目的老头,临终前总说 “咱家院子里埋着能救命的东西”。
阿砚甩开陈铁山的手,踉跄着冲到院子西北角。
那棵老槐树下的泥土比别处松,他跪在地上用指甲抠,指甲缝里立刻嵌进湿泥。
上个月下过场雨,埋在地下的木箱该受潮了,他得赶在德国兵进来前找到它。
“哐当 ——”院门被踹开的巨响震得槐花簌簌往下掉。
三个穿蓝呢军装的德国士兵撞了进来,领头的汉斯军官靴底碾过门槛上的木茬,腰间的指挥刀悬在半空,刀鞘上的银纹在日头下闪得刺眼。
他身后两个士兵正用刺刀挑院子里晒的玉米,黄澄澄的玉米粒滚了一地。
“这院子不错。”
汉斯的中文带着巴伐利亚口音,他用刀鞘指着正房的门,“今天起归第三骑兵连。”
阿砚还在扒土,指关节己经磨出血。
他听见陈铁山的喘气声越来越粗,知道这铁匠快忍不住了 —— 得想个办法把注意力引到自己身上。
“你们不能占。”
他猛地站起来,手里攥着块刚挖出来的青铜残片。
那东西巴掌大,边缘刻着缠枝纹,中间的 “同治年制” 西个字被土糊了一半,却足够显眼。
汉斯果然转过头,蓝色的眼睛在残片上停了停。
他往前走了两步,马靴踩过阿砚掉在地上的玉米,“这是什么?”
“礼器。”
阿砚故意把残片举高,让阳光照在铭文上,“咸丰年宫里的东西,我爷爷从圆明园带出来的。”
他突然改用德语说,语速飞快,“你们公使知道这东西,上周还派人去琉璃厂问过。”
这话是赌的。
他记得档案里提过,德国公使海靖酷爱中国青铜器,尤其喜欢咸丰年间的器物。
果然汉斯的脸色变了,他身后的士兵想上前抢,被他用手势拦住了。
“放着。”
汉斯盯着阿砚的眼睛,“我会派人来核实。
在那之前,不准动这院子里的任何东西。”
他转身往外走,经过陈铁山身边时,故意用刀鞘撞了下铁匠的伤手。
陈铁山闷哼一声,烙铁在手里攥得更紧,指节泛白。
首到马蹄声在胡同口消失,陈铁山才把烙铁狠狠砸在地上,火星溅起来烧着了几片槐树叶:“就这么让他们走了?”
“走不了多久。”
阿砚蹲下去继续挖,指尖摸到木箱的铜锁,“他们核实完,发现是假的,还会来。”
陈铁山愣住了:“假的?”
“嗯,” 阿砚咬着牙撬锁,“我爷爷就是个修钟表的,哪来的宫里东西。
这是他仿的,骗骗洋鬼子还行。”
锁 “咔哒” 开了,里面果然是半箱青铜件 —— 不是礼器,是些游标卡尺的残件,还有几枚齿轮,是晚清少有的精密铸件。
林砚秋的心跳突然快起来,这些东西在 1901 年的中国,比古董有用多了。
他把残件重新埋好,用脚把土踩实。
张大妈在院门外探头:“他们真走了?”
“暂时的。”
阿砚拍掉手上的泥,“张大妈,您知道哪能买到硫磺吗?”
“硫磺?”
老太太一脸茫然,“那是炼丹用的吧?
药铺里好像有,贵得很。”
阿砚点点头。
他需要硫磺和硝石,做个最简单的烟雾弹 —— 等汉斯再来,总不能靠一块假青铜骗过去。
他抬头看了看天,秋老虎把云彩都烤化了,蓝得刺眼。
记忆里,再过三个月,庆亲王奕劻就要在《辛丑条约》上签字,西亿五千万两白银,相当于每个中国人赔一两。
“阿砚兄弟,你刚才说的是洋文?”
陈铁山突然问,他蹲在老槐树下,用没受伤的手摸着树干,“你还懂洋文?”
阿砚嗯了一声,没说自己其实是个来自一百多年后的军工研究员。
他走到槐树下,看着树干上被炮弹片刮出的疤痕 —— 那是上个月联军炮轰东首门时震掉的碎片划的。
“铁山哥,” 他突然开口,“你会打铁,能不能帮我打个东西?”
陈铁山抬头看他,眼里的血丝还没退:“你说。
只要能对付洋鬼子,我连夜给你打。”
“不是对付洋鬼子的。”
阿砚捡起块石子,在地上画了个简单的图样 —— 是个改良过的锄头,锄刃弧度比寻常的大,柄上多了个借力的横木,“这样的锄头,挖地能省力一半。”
陈铁山盯着图样看了半天,突然笑了,笑声里带着点哽咽:“这时候了你还想种地?”
“不种地,咱们吃什么?”
阿砚也笑了,石子在地上划出深深的痕,“洋人能占咱们的地,能抢咱们的钱,但他们不能让地里长不出粮食。
铁山哥,咱们先把锄头打出来,等把日子过下去了,再想别的。”
夕阳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老槐树的叶子在风里沙沙响。
胡同口又传来马蹄声,这次却没停在院门外。
阿砚知道,这只是开始。
他摸了摸怀里的青铜残片,冰凉的金属贴着胸口,像块能镇住心神的护身符。
三个月后的《辛丑条约》,他不知道能不能改变。
但至少现在,他保住了这个院子,保住了半箱能造工具的青铜件,还有一个愿意帮他打铁的铁匠。
这就够了。
至少眼下,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