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离家
林砚秋看着在边上一袋一袋抽着烟的陈铁山,沉声说道。
他手里正用布擦拭那半块青铜残片,指腹反复摩挲着边缘的铭文 —— 刚才汉斯离开时那记意味深长的回望,像根针悬在他头顶。
“阿砚啊,你说咱们能去哪啊?”
陈铁山把烟锅在鞋底磕了磕,火星子溅在青砖地上,“从道光二十年起就没安生过,先是***战,又是英法打进来。
俺就是个连自己名字都写不利索的铁匠,离了这铁匠铺,能让俺干啥?”
他蜷着受伤的左手,指节在膝盖上磨出红印。
“会打铁就够了。”
林砚秋把青铜残片塞进怀里,转身往厢房走,“我保你能吃上饭,还能比现在吃得更瓷实。”
厢房墙角堆着原主爷爷留下的旧木箱,他蹲下去翻找,从底层拖出个蒙着灰的布包 —— 里面是十几枚银元,还有几张泛黄的图纸。
“这是啥?”
陈铁山凑过来,看见图纸上歪歪扭扭画着些铁家伙,有带齿的轮子,还有像锄头又不是锄头的物件。
“能换饭吃的东西。”
林砚秋抽出最上面那张,“这叫轧花机,比现在作坊里用的快三倍。
南边棉花多,咱去河北乡下,找个没被兵祸扰过的村子,你照着这个打,保准有人买。”
他指尖点在图纸角落,那里有原主爷爷写的小字:“光绪十六年试造,缺弹簧钢。”
陈铁山盯着图纸看了半晌,突然一拍大腿:“这铁片子我能打!
就是那细钢丝……先做木架子,钢丝我想办法。”
林砚秋打断他,把银元分成两份塞进布袋,“汉斯今晚肯定派人来查青铜件,咱得趁天黑走。
张大妈那边你去说一声,她家那辆旧板车借咱用,我去把埋在树下的青铜件挖出来 —— 那些不是古董,是能造机器的好料。”
陈铁山还在犹豫,指节把烟杆攥得发白:“就这么走了?
这院子……院子带不走,但手艺能带走。”
林砚秋己经把板车推出院门,车轴吱呀响得像哭,“等咱在南边立住脚,回来盖座比这好十倍的院子。
现在不走,明天就得被当成‘私藏文物’的乱党拖走 —— 你想让那只废手彻底废了?”
这话戳中了陈铁山的痛处。
他闷哼一声,转身往张大妈家走,背影在暮色里绷得像块待打的铁。
林砚秋望着胡同口那棵老槐树,叶片在晚风里翻出灰白的背面,像无数双眼睛在看。
他突然想起现代博物馆里那台光绪年间的轧花机复制品,标牌上写着 “民间匠人仿造,未及推广即毁于兵灾”。
这次,他得让这台机器活下去。
板车很快装满了东西:铁匠炉的小件工具、半袋玉米面、用油纸包好的图纸,还有张大妈塞来的两双布鞋。
陈铁山把那把烧红过的烙铁别在腰后,左手扶着车辕,右手攥着锤子。
林砚秋回头望了眼自家院门,门环上还挂着原主娘绣的平安结,红得像团将熄的火。
“走了。”
他推起板车,木轮碾过白天德国兵踩过的玉米粒,发出咯吱的碎响。
胡同口的哨兵换了岗,是两个法国兵,正靠着墙抽烟。
林砚秋低下头,用布把板车上的东西盖严实,陈铁山故意咳嗽两声,把他们的注意力引过去。
等走过街角那棵老槐树时,林砚秋突然停住脚 —— 树影里蹲着个瘦小的身影,是张大妈家的小儿子,怀里抱着只受伤的信鸽。
“俺跟你们走。”
孩子仰起脸,鼻尖冻得通红,“俺会养鸽子,能给你们送信。”
林砚秋看了眼陈铁山,铁匠没说话,只是往旁边挪了挪,给孩子腾出个站的地方。
板车重新动起来时,林砚秋听见怀里的青铜残片轻轻撞在银元袋上,像一声极轻的钟鸣。
顺天府的城墙在夜色里显出模糊的轮廓,城门那边隐约有火光。
他知道,往南走的路不会好走,有散兵,有饥荒,还有数不清的关卡。
但车轮碾过土地的震动,陈铁山粗重的呼吸,还有孩子怀里信鸽的轻啄,都比胡同里那悬着的刺刀更让人踏实。
“铁山哥,” 林砚秋突然开口,“到了河北,咱先打锄头,再造轧花机。”
“成。”
陈铁山应着,声音里没了先前的犹豫。
板车碾过城外的石子路,木轴发出 “咯吱咯吱” 的***,像在数着黑夜里的步子。
陈铁山扶着车辕的手紧了紧,掌心的老茧在粗糙的木头上磨出沙沙声,他突然闷声开口,声音被风刮得碎碎的:“阿砚,你说以后是不是要洋人当皇帝了?
听说东交民巷现在连轿子都不许过,咱要是走慢了,是不是以后连话都不能好好说了 —— 大家都得学洋文,见了蓝眼睛就得鞠躬?”
他说话时盯着路边的界碑,那上面原本刻着 “顺天府界”,现在被人用刺刀划得乱七八糟,歪歪扭扭的洋文刻痕在月光下像道流血的伤口。
左手的旧伤突然抽痛起来,他下意识蜷了蜷手指,想起上个月被俄国兵按在地上时,那些人用皮鞋碾他手背,嘴里骂的就是听不懂的洋文。
林砚秋正帮车后的孩子把滑下去的布包拽上来,听见这话动作顿了顿。
他抬头望了眼远处的城墙,箭楼上的灯火明明灭灭,像是被风吹得快要熄灭的烛火。
“不会的,铁山哥。”
他声音不高,却比车轴声更稳,“你见过哪户人家丢了院子,就把祖宗牌位扔了的?”
他弯腰捡起块碎砖,在地上划了个歪歪扭扭的 “中” 字,被风卷来的沙粒落上去,却没盖住那笔竖弯钩。
“你看这字,从甲骨文到现在,被烧过,被埋过,可你见谁写错过?
咱这民族就像你打的铁,看着被砸得坑坑洼洼,放进水里淬一淬,照样能当锄头,能当刀 —— 洋人能占咱的地,能要咱的银子,可他们拿不走这字,拿不走你打铁时心里的数。”
陈铁山没说话,只是把车辕又往自己这边拉了拉,让林砚秋能省点力。
车后的孩子突然小声说:“俺爹说,洋人的船再大,也载不动咱这黄河水。”
怀里的信鸽动了动,发出一声轻啾,像是在应和。
林砚秋看着地上的 “中” 字被夜露晕开,突然想起现代课本里的话。
他没说那些宏大的词,只拍了拍陈铁山的胳膊:“你记着,等咱在河北打出新锄头,让老乡们多收两担粮,就没人能让咱改祖宗留下的规矩。”
板车碾过那道刻着洋文的界碑时,陈铁山故意把车往旁边偏了偏,像是怕车轮压坏了什么要紧东西。
远处传来几声犬吠,林砚秋摸了摸怀里的青铜残片,冰凉的金属贴着心口,倒像是揣了块能定魂的秤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