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给皇叔扎针那晚
我踏进那间久未修缮的厢房时,陆沉渊己倚在榻上,一袭素白中衣衬得他身形愈发清瘦。
晨风穿窗而入,吹动案头残卷,也拂过他未束的长发。
他听声辨位,微微侧首:“林晚?”
“是我。”
我将药箱轻放在案上,取出银针,一一排开。
他没再说话,只任我撩起袖口,露出那青筋微凸的手腕。
脉象沉涩,肝郁己深。
我凝神细诊,指尖顺着经络游走,忽然察觉——这郁结非一日之寒,也不单是中毒所致。
那是常年压抑、隐忍、步步为营所积下的心病,像一根看不见的绳索,日日夜夜勒紧五脏六腑。
我取出三寸毫针,先刺太冲,再点期门,最后在百会悬针三息,手法轻缓却精准。
“你心里压着太多事。”
我忽然开口,指尖轻轻点上他眉心,“眉头锁得这么紧,就算我把毒清了、眼治好了,你也撑不到三十岁。”
他呼吸微滞。
良久,他低笑一声,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你说得对……我确实撑不了多久。”
我不语,只将银针缓缓捻入百会穴。
他却忽地启唇,声音极轻,仿佛自言自语,又似问天问地:“若我说,我想看见你……是不是太贪?”
我指尖一顿。
那一瞬,屋内仿佛静得连风都停了。
银针在指间微微颤动,映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光,像一颗将坠未坠的星。
我没答。
也不能答。
他看不见我此刻的表情,而我,也看不清他眼底是否真如声音般平静。
可那一句“想看见你”,却像一根细针,猝不及防扎进我心里最软的地方。
我只将针尾轻弹,沉声说:“别说话,养神。”
他闭了嘴,却未闭眼——尽管那双眼睛早己失明。
可我能感觉到,他的“视线”始终追随着我,如影随形。
正欲收针,院外忽传来脚步声,轻盈却做作。
“皇叔可安好?
妹妹林晚近日照料辛苦,我心中挂念,特备了一盅安神药膳,略表心意。”
苏怜月的声音如丝如缕,带着三分哀怨七分柔情,飘进屋来。
青黛己抢先一步挡在门前:“小姐正在施针,不便见客!”
“哎呀,青黛姑娘何必拦我?”
苏怜月笑意盈盈,“我与晚妹妹自小相识,情同姐妹,如今她嫁入陆家,我更该多多走动才是。”
我抬手示意青黛退下,亲自迎出门去。
苏怜月一身藕荷色裙裳,发间一支玉兰簪,素雅中透着精心雕琢的柔弱。
她捧着青瓷小盅,笑得温婉:“这‘百合定神羹’是我亲手熬的,加了安神莲子、茯神、远志,最是宁心安魄。”
我接过,不动声色凑近轻嗅。
一丝极淡的甜腥味钻入鼻腔——是“迷心露”。
无色无味,混入热食后才释放微毒,能诱发幻觉、加重咳血,长期服用更会损及心脉。
寻常大夫难察,偏偏逃不过我的鼻子。
我笑了笑,接过盅盖合上:“多谢苏姑娘费心。
我正缺一味药引,这羹……正好留着研究。”
她笑容微僵:“研究?”
“嗯。”
我淡淡道,“我想试试,它和‘软风散’哪个毒性更烈。”
她脸色一白,强笑道:“妹妹说笑了,我怎会……青黛。”
我转身,“封存此物,标记‘苏怜月赠’,明日送太医署备案。”
青黛应声而去。
苏怜月咬唇退后半步,眼神怨毒一闪而过,随即又换上委屈神情:“妹妹如今医术高超,竟连旧日姐妹也不信了?”
“信不信不重要。”
我盯着她,“重要的是,你该清楚——我救得了人,也查得出毒。”
她踉跄退走,身影消失在院门之外。
我回身入室,将那盅羹倒入角落的海棠花盆。
不过片刻,叶片边缘开始泛黄卷曲,继而整株萎垂,像被烈火灼烧过一般。
檐下,陆沉渊不知何时己移步至廊下,手扶木柱,面朝庭院。
“她以为我瞎了,就能随意下药?”
他声音平静,却冷得像冬夜寒泉,“这药若真进了我的胃……她以为,死的会是谁?”
我没有回答。
但我知道——他从来不是任人宰割的病秧子。
夜深,我独坐灯下,翻阅医典,反复推演排毒之法。
陆沉渊的毒己入骨髓,单靠针灸汤药难以速清。
必须加速代谢,可古代无输液设备,我只能以“导气术”为名,用极细银针刺入曲泽穴,模拟静脉滴注,缓慢注入我自制的生理盐水——蒸馏水加食盐,精确配比,每日三次,瞒天过海。
第七日夜里,变故突生。
他高热骤起,体温烫手,咳出的血中竟带黑絮,脉象狂乱如奔马。
是毒素反噬,正沿着经络逆冲心脉。
“青黛!
热水、干净布巾、烈酒!”
我疾声下令,迅速取出随身手术刀——那柄现代急诊室里陪我无数个夜晚的微型刀具,此刻成了救命的唯一利器。
我咬牙划开他腕部血管,黑血喷涌而出。
我以银罐拔毒,再将生理盐水缓缓注入另一侧静脉。
整套操作行云流水,如在现代抢救室。
两个时辰后,他体温渐降,呼吸平稳。
我瘫坐在地,冷汗浸透里衣。
窗外,晨光微露。
我抬眼望向榻上那张苍白却终于安睡的脸,忽然觉得——这场重生,或许并非偶然。
而我与他之间,也早己不只是医患。
次日清晨,天光尚未大亮,细雨仍缠绵地敲着窗棂。
我正伏案整理昨夜急救的医案,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忽然听见院中传来一声惊呼。
“我的老天爷!”
陈嬷嬷的声音带着颤抖,“这……这如何使得!”
我抬眸望去,她己跌坐在床边小案前,手中攥着一张纸,脸白如纸。
我快步上前,只见那案上层层叠叠,竟铺满了写满“林晚”二字的宣纸——有的墨迹浓重,有的却淡而颤抖,字形从歪斜拙劣到渐渐规整,每一笔都像是用尽全身力气写就,苍劲中透着执拗。
“这是……”我嗓音微哑。
陈嬷嬷抬头看我,眼里泛着泪光:“是皇爷写的。
每夜您来施针,他听着脚步声进来,便悄悄摸出纸笔,用左手练字……他说,若有一日重见天日,第一眼,要认得您。”
我的心猛地一缩,指尖不自觉抚上那粗糙的纸面。
那一笔一划,不是情话,却比情话更沉。
一个失明多年、卧病在床的男人,在无人知晓的夜里,以血为墨,以痛为纸,一遍遍描摹我的名字——不是为风月,而是为“看见”。
我忽然觉得呼吸有些滞涩。
这具身体曾被陆景然当众弃婚,说我克夫妨主;苏怜月笑我医术妖异,说我不配为妇。
可眼前这个被世人唾弃的“病秧子”,却在黑暗里,用最笨拙的方式,将我刻进了他的命途。
我转头看向榻上的人。
他闭目安睡,唇色依旧苍白,呼吸微弱却平稳。
昨夜那场生死搏斗仿佛从未发生,可我知道,那具看似孱弱的躯壳里,藏着一颗不肯低头的心。
“你到底……还想藏多少事?”
我低声呢喃,声音轻得只有自己听见。
当夜,烛火摇曳,春雨未歇。
我为他换药,指尖触到他眼睑时,忽觉微不可察的一颤。
我心头一跳,立刻执起烛台凑近,轻轻掀开他左眼——昏黄光下,瞳孔竟有极细微的收缩!
“有反应了!”
我几乎失声。
他似有所感,轻咳两声:“怎么了?”
我强压住心头狂跳,故作镇定:“没什么,你眼皮抽筋了。”
可我知道,不是抽筋。
是光回来了。
我迅速调出银针,重刺风池、睛明、承泣三穴,配合导气术***视觉神经。
他的呼吸微微紊乱,额角渗出冷汗,却一声未吭。
“再给我七天。”
我盯着他眼睛,声音发紧,“我能让你重见光明。”
他嘴角缓缓扬起,像早料到我会这么说:“若真能见……我第一眼,可否看你笑?”
我轻哼一声,别过脸去:“等你能下床走两步再说。
现在?
连翻身都靠人扶。”
话是冷的,心却是热的。
我低头整理药匣,指尖却微微发颤。
可就在我翻看今日药渣时,动作忽然一顿。
那“清髓饮”的残渣中,有一丝极淡的灰白色粉末,与原方记载的药色不符。
我捻起细看,凑近鼻端——无味,但触感滑腻,不似草木灰。
眉头缓缓蹙起。
药效渐滞……原来如此。
我盯着那药渣,眸色渐深。
有人,动了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