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铁丝网的信我叫汉斯,当我认清被俘的现实时,
正把额头抵在战俘营的铁丝网上接受检查。铁锈的味道混着风里的煤烟钻进鼻孔,
像极了母亲烤面包时炉膛里飘出的气。那时候母亲总爱在傍晚时分把发酵好的面团送进炉膛,
面包在火上慢慢鼓胀,麦香混着柴火的烟味从烟囱飘出去,半个村子都能闻见。
有次我问母亲,“为啥咱们家的面包总比别家香”,她正用粗布擦着沾了面粉的手,
眼角的纹路弯成月牙:“因为和面时掺了念想呐。”如今这铁丝网的铁锈味里,
倒真掺着化不开的念想,一下下往肺里钻。铁丝网的网格是菱形的,
每个菱形都框着一小片灰扑扑的天——和我最后一次离家时,
母亲围裙上沾着的面粉颜色差不多。那天母亲送我到村口,风把她的围裙吹得猎猎响,
围裙下摆沾着的面粉被风卷起来,像撒了把碎雪。她往我背包里塞煮好的土豆,
塞得满满当当,手指蹭过我手背时带着地窖里的凉气:“到了营地看看能不能热热,
凉了吃不好”我当时还嫌她啰嗦,把背包往肩上甩了甩:“妈你放心,我吃不坏。
”哪成想后来连块土豆皮都成了稀罕物。看守在不远处踱步,
皮靴踩在冻硬的泥地上发出“咔嗒”声。那声音一下下敲在心上,我赶紧直起腰,
假装在看远处的白桦林。白桦树的枝桠光秃秃的,枝梢挂着没化的雪,
像谁在树上插了把把碎银。其实眼里什么也没装,
心里只反复磨着一个念头:家里的酸菜该酸透了。去年这个时候,
我还蹲在厨房的地窖里帮母亲腌酸菜。地窖里潮乎乎的,墙根长着层薄薄的绿霉,
挂在梁上的煤油灯晃悠悠的,把我和母亲的影子投在土墙上,忽大忽小。母亲总说我手笨,
攥不住卷心菜,盐粒撒得东倒西歪。她手里攥着木杵,一下下把菜往缸里压实,
菜汁顺着缸壁往下淌,滴滴答答响。“你这模样,到了前线连枪都握不稳。”她絮絮叨叨着,
围裙下摆蹭着地窖潮湿的土墙,沾了片灰绿的霉斑。我当时还笑她瞎操心,
拎起刚腌好的半颗酸菜就往嘴里塞,酸得眯起眼时,
正看见她眼角的皱纹里落着光——地窖顶上有块破玻璃,那天的太阳正好从那儿漏下来,
把她鬓角的白发照得像撒了把糖霜。母亲腌酸菜总按老法子来。
头天得把卷心菜在院子里晒半天,让菜叶子软乎乎的,她说这样腌出来才够脆。
晒菜的时候她总搬个小板凳坐在旁边守着,时不时翻两下菜,嘴里哼着年轻时的小调。
有次我问她哼的啥,她愣了愣,跟着笑了:“你爸当年追我时唱的,早记不全词儿了。
”后来才知道,那小调是父亲在田间地头编的,就两句词:“菜叶青,菜心黄,
娶个老婆暖大床。”铁丝网突然晃了晃,是隔壁铺的埃里克在拽。他比我小两岁,
被俘时兜里还揣着块没吃完的黑面包,面包硬得能硌掉牙,他却宝贝似的藏了半个月,
直到发霉才舍得扔。“汉斯,你瞧那看守的口袋。”他压低声音,下巴往斜前方点了点,
眼里闪着点光。我顺着看过去,看守腰间挂着个铁皮盒,盒盖没扣紧,露出半支钢笔的银尖。
那银尖在灰蒙蒙的天光下亮了亮,像雪地里埋着的碎银。我的喉咙突然发紧。钢笔。
母亲也有一支,是父亲生前留的。笔杆是深棕色的,上面刻着细密的花纹,像老橡树皮。
小时候我总偷着拿它在作业本上画小人,画父亲骑马的模样,画母亲做饭的模样,
画着画着笔尖就堵了,母亲发现了也不骂,只是用沾着面的手指刮我鼻子:“等你长大了,
就用它来写字。”后来我真的长大了,
却只来得及用它写过两封信——一封说我被派去了东线,一封说冬衣够穿,不用寄。
其实冬衣根本不够。上个月雪下得最大时,我把所有能裹的布条都缠在腿上,
还是冻得整夜睡不着。腿肚子上冻出了冻疮,又红又肿,一碰就疼。夜里蜷在铺草上,
只能往埃里克身边凑,他比我壮实,身上总比旁人暖些。
有次他摸着我腿上的冻疮叹气:“汉斯,你妈要是知道了,准得掉眼泪。
”我赶紧把裤腿往下拽了拽:“她不知道。”可信里不能这么写。母亲的膝盖怕寒,
去年冬天还老念叨着关节疼,夜里疼得睡不着,就坐在灶前烤火,第二天眼泡都是肿的。
要是让她知道我在这儿冻得直哆嗦,
指不定会连夜拆了棉被给我做棉衣——她总把最好的都留着给我,
自己却总穿那件打了补丁的旧棉袄。“汉斯?”埃里克碰了碰我的胳膊,“发什么愣呢?
”他手里攥着根草茎,在指间绕来绕去。这家伙总爱摆弄草茎,说这样能想起家里的牧场,
他爸是养羊的,牧场里长满了苜蓿草,夏天时绿得能映出天的颜色。我摇摇头,
把目光从看守的铁皮盒上移开,落到远处的雪地上。雪下得不大,像撒了把碎盐,
薄薄地铺在地上,倒让我想起母亲做的土豆饼。她总爱在饼上撒层盐,说这样才够味。
有次我嫌盐放多了,皱着眉往桌上扒拉,她就拿筷子敲我的手背:“你当是在酒馆里呢?
家里的盐可不能这么糟践。”说着从怀里掏出个小布包,里面是她攒了好久的盐粒,
每回撒盐都小心翼翼的,像撒金子似的。那时候总不懂,觉得不就是点盐么,
直到后来在前线啃着没盐的硬面包,才知道那小布包里的盐,藏着多少过日子的精细。
那时候总嫌她啰嗦。嫌她总在我出门前往我包里塞块面包,面包是隔夜的,硬邦邦的,
我总偷偷拿出来塞回灶台上,等走了老远回头看,还能看见她站在门口,
把那块面包往围裙里揣。嫌她总盯着我靴子上的洞缝缝补补,她眼神不好,
穿针时总得眯着眼凑半天,线穿好了,针脚却歪歪扭扭的,我笑话她缝得像蜘蛛网,
她也不恼,只说:“不漏风就行。”嫌她在我跟朋友去酒馆时站在门口张望,
朋友都笑我“长不大”,我红着脸往酒馆里躲,回头却看见她还站在原地,
风把她的头发吹得乱蓬蓬的。直到现在被圈在这铁丝网里,才知道那些被嫌过的啰嗦,
早成了心口最软的地方,稍一碰就发酸。昨天夜里我做了个梦,梦见母亲站在厨房的灶台前,
围裙上沾着面粉,正往灶里添柴。火光映着她的脸,暖烘烘的,
把她眼角的皱纹都烘得软乎乎的。灶台上汽腾腾的,我闻见了土豆的香味,
是我最爱吃的煮土豆,面乎乎的,一抿就化。我喊她,她回头看我,笑了笑,
眼角的纹路里盛着光:“等会儿,土豆快熟了,你最爱吃的。”可我怎么也走不近她,
脚像被钉在地上似的,费了半天劲,膝盖却越来越沉,只能眼睁睁看着她转身接着添柴,
灶膛里的火“噼啪”响着,把她的影子投在墙上,忽高忽低。
她一边添柴一边哼着那支老调子,哼到“娶个老婆暖大床”时,突然停了,
用袖子擦了擦眼角。梦醒时,我摸了摸枕头,湿了一片。旁边的埃里克翻了个身,
嘟囔了句什么,又没了声。战俘营的夜里真静啊,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
还有风穿过铁丝网的声音,呜呜的,像谁在哭。我攥了攥揣在怀里的围巾,那是母亲织的,
毛线是她拆了旧毛衣凑的,红一块灰一块的,却比啥都暖和。把脸埋进围巾里,
能闻到点淡淡的味道,像是母亲洗毛衣时用的皂角味,又像是灶膛里柴火的烟味,闻着闻着,
眼泪又下来了。看守的皮靴声又近了。我赶紧低下头,假装在系鞋带。鞋早就磨破了底,
脚趾能直接踩在泥地上,冻得发麻。泥地里混着碎草和石子,硌得脚心疼,
可我还是每天都系那根快断了的鞋带——这是母亲缝的,她用旧衣服撕的布条,
搓了好几遍才搓出这根带子,临走前塞给我时说:“系紧点,走路稳当。
”她总说走路稳当才能走得远,走得远才能回家。我当时还笑话她老说些老话,
现在却每天都把鞋带系得紧紧的,勒得脚踝生疼也不松,好像系紧了鞋带,
就能离回家的路近一点似的。风突然大了些,卷着雪沫子打在脸上,有点疼。我缩了缩脖子,
想起母亲总说我脖子细,冬天容易进风。她每年都给我织围巾,红的、灰的、蓝的,
毛线都是她拆了旧毛衣凑的。有年她织了条带花纹的,说是照着邻居家姑娘的花样织的,
针脚歪歪扭扭的,我还笑话她,说像蜘蛛网。她当时就红了眼眶,
把围巾往我怀里一塞:“不爱戴就扔了!”我赶紧戴上,说挺暖和的,
她才别过脸去擦了擦眼角,可我看见她嘴角偷偷往上扬了扬。现在那条围巾就在我怀里。
破是破了,好几个地方都磨出了洞,我却舍不得丢。晚上冷的时候,就把它裹在脸上,
能闻到点淡淡的毛线味,还有点说不清的香——或许是母亲身上的皂角味吧。
有次埃里克借去裹手,不小心扯破了个小口,他吓得脸都白了,我嘴上说“没事”,
心里却疼得慌。铁丝网又晃了晃,这次是看守用枪托捅的。“站直了!”他大声的喊着,
口音很重,唾沫星子溅在我脸上。我赶紧挺直背,看着他走远。他的皮靴踩在雪地上,
留下一串深深的脚印,很快又被新落的雪盖住了。雪下得密了些,
像要把这世上所有的痕迹都盖掉似的。就像什么都没留下似的。可有些东西是盖不住的。
比如母亲腌酸菜时哼的小调,调子碎在风里,却总在我耳边绕;比如她烤面包时炉膛里的光,
暖烘烘的,连梦里都带着温度;比如她往我包里塞土豆时,指尖蹭过我手心的温度,
凉丝丝的,却能暖到心里头。这些东西都在我心里,像灶膛里的火,就算外面下着雪,
也一直烧着,烧得心口烫烫的。不知道她现在在做什么。是不是又在厨房的地窖里翻找什么?
地窖里黑,她总爱拿个煤油灯下去,灯芯跳啊跳的,把她的影子投在菜缸上。
上次看见她蹲在菜缸前挑坏了的白菜,腰弯得像张弓,我要帮她,
她还摆手:“你笨手笨脚的,别把好白菜碰坏了。”是不是又站在门口望那条通往镇子的路?
路两旁的白杨树落光了叶子,她望的时候,风肯定吹得她眼睛疼。有次我从镇上回来,
远远看见她站在路口,手搭在额头上望,像尊石雕像似的,我喊了声“妈”,她才回过神,
揉了揉眼睛说:“刚好像看见个影子,以为是你。”是不是……还在等我的信?
有次晚上睡觉的时候,我偷偷从怀里摸出那张皱巴巴的纸。是上个月从烟盒里撕的,
早就没了烟味,只剩下潮乎乎的霉味。纸边都卷了,我小心翼翼地把它展平,
想给她写点什么,可没有笔,也没有墨水。上次偷偷借了埃里克的铅笔头,
那是他从看守脚下捡的,就剩个小尖尖,握都握不住。我趴在铺草上写,写得极慢,
生怕一使劲铅笔头就断了——“妈,我还好。家里的酸菜……”写到这儿,
铅笔头“咔嚓”断了,后面就再也写不下去了。我攥着那半截铅笔头愣了半天,
埃里克凑过来看,叹了口气:“等出去了,我给你找支好钢笔。”风卷着雪沫子钻进铁丝网,
落在怀里面的那张纸上,我赶紧把纸按紧在怀里,紧紧按住,好像怕被风吹走似的。
怀里的体温把纸烘得慢慢变干,可那片模糊的印子还在,像谁在纸上哭了似的。得活着。
我对自己说。得活着回去吃母亲腌的酸菜,吃她煮的土豆,吃她烤的面包。
得活着……再听她啰嗦几句,听她骂我手笨,听她念叨关节疼,听她哼那支老调子。
哪怕就听一句呢。远处的白桦林被风吹得摇摇晃晃,像一群在雪地里发抖的人。
看守的皮靴声又响起来了,“咔嗒”“咔嗒”,敲在冻硬的地上,也敲在我心上。
我把额头重新抵在铁丝网上,铁锈味更浓了,混着煤烟味,像母亲烤面包的味道。
我闭上眼睛,好像看见母亲正站在灶台前,围裙上沾着面粉,笑着往灶里添柴,
火光映着她的脸,暖得让人想掉眼泪。等我回去,一定好好听她啰嗦。我在心里悄悄说。
一定。2 灶灰写就的信灶膛里的火快熄了,火星子有气无力地往上跳了跳,
又蔫蔫地落下去,把墙角的暗影烘得忽明忽暗。我往里头添了把松针,是今早绕到后山拾的,
带着点雪化后的潮气,刚塞进去就"噼啪"一声炸响,火星子窜得老高,
映得桌上的信纸亮了亮。纸上是用铅笔描的"汉斯"两个字,笔道浅得快要看不清了,
我用指腹轻轻摸了摸,纸边糙得磨手。记得那时候他才到我腰高,梳着软乎乎的黄毛小子头,
追在我身后颠颠跑,仰着小脸问:"妈,爸的钢笔能借我画画不?"钢笔就摆在信纸旁,
深棕色的笔杆上刻着橡树皮的纹,是他爸走那年留的。笔帽早松了,
我用蓝布条缠了两圈才凑合用,布条还是汉斯小时候的围嘴拆的,洗得发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