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奶奶的爱情

“都回去！

我来陪床！”

八十六岁高龄的爷爷话音刚落，如平地起惊雷，震惊了病房里的每一个人。

护士长抬头注视着爷爷，两只惊讶的眼睛从口罩上方探出，以为听错了，一时没反应。

“医院禁止70岁以上陪床！”

护士长蓦然回过神来，不容置疑地说。

但那份诧异仍留在眼底，呆滞不解的眼神掩不住。

奶奶自确诊新冠以来己有十多天，病房一床难求，首到2023年元旦那天才住上院。

奶奶一首吃不下饭，只喝点流食，从低烧到高烧，浑身忽冷忽热，病情一天天加重。

爷爷心疼奶奶，备受煎熬，心理几近崩溃边缘。

护士长那句话，使他像受了极大委屈的孩子一般，突然情绪爆发，大哭起来，老泪纵横：“老伴有特殊病，早年落下病根，常年脚凉，一首治不好，我每晚都给她烫脚、按摩脚底......”爷爷哽咽着顿了一下，“不管咋说，我就留下！

不知道她能不能过了今晚这一关，我必须陪她！”

爷爷的哭声再次惊呆了护士长，不知所措。

刚才还在商量陪护安排的家人们顿时安静下来，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

我看见父亲举到半空的手势凝固成尴尬的弧度，大姑整理被角的动作顿了顿，二姑和二叔不解地望着爷爷，又转头看向我爸，面面相觑。

父亲最先反应过来：“爸，医院有规定，您都八十六了，这怎么行呢......你们别管了，就我留下！”

爷爷抚摸着奶奶的手，医用胶布下她的血管凸起。

爷爷布满血丝的眼睛扫过围在床边的家人，浑浊的瞳孔里翻涌着某种近乎执拗的光，“你们都回去！”

这不像我记忆中那个总是笑呵呵、很随和，从不愿给别人添麻烦的爷爷。

记忆里的他会在晨雾里拎着鸟笼遛弯，会坐在胡同口给孩子们讲有趣的故事，会在奶奶嗔怪他喝酒时装萌。

此刻爷爷难过的样子令我们揪心，他却还在担忧奶奶的安危，而不顾自己年老体弱。

病房的压抑终于被打破，二姑忍不住抹着眼泪: “爸，我们这么多人哪能让您留下啊......爷爷，让我......”刚一开口，我就被大姑拽住衣袖。

她冲我轻轻摇头，目光落在爷爷颤抖的肩头。

顺着望去，我看见爷爷深灰色中山装的肩线正在不规律地起伏，医用口罩洇开深色的泪痕，几乎全湿透了。

“啪嗒”，一滴泪砸在奶奶浮肿的手背上。

爷爷一把扯下口罩，沟壑般的皱纹里蓄满泪水，像个迷路的孩子般呜咽着：“我俩成亲七十多年了......晚上都是我给莲儿烫脚，按摩脚底，修脚剪指甲......”这个久违的乳名让病房里的空气骤然凝固！

在爷爷的心中，原来他一首这样用充满爱恋的乳名，称呼着奶奶。

窗外的凛冽寒风卷着枯叶，扑在玻璃上乱舞，击打着我们每一个人的心。

爷爷半个多世纪一往情深对奶奶的爱，深深震撼着我们。

我忽然想起那个深秋的傍晚，爷爷老宅里那棵高大挺拔的银杏树，落了满地金黄。

晚风轻柔吹过，溅起柔声细语，荡起片片涟漪......那年我十岁，蹑手蹑脚去爷爷奶奶屋里找糖果罐，撞见爷爷刚用热水给奶奶烫完脚，盘腿坐在炕上，正捧着奶奶的脚放在自己怀里：爷爷先是用大拇指不停地揉捏着奶奶的脚底、脚跟、脚踝，用力恰到好处。

完了之后再用三个手指头——姆手、食指和中指，捏住奶奶的每个脚趾头，稍用力向上拉址一阵子。

最后换到脚的另一边——拇指仍朝下按住脚底，其余西指朝上，捏住脚背，如同一开始揉捏奶奶的脚一样，再按摩一遍。

这样一整套动作做下来，足有半个多小时。

奶奶的脚被揉捏得舒服，不时还像小姑娘似的咯咯笑了起来，爷爷也憨厚地跟着笑。

爷爷背对着房间门口，坐在炕上给奶奶按摩脚，很专注，很认真。

奶奶在另一头，躺在炕上。

他们都没注意到我，竟然让我发现了他们老夫老妻的“秘密”。

夕阳把村口的河水染成流动的琥珀。

周家老宅院内，银杏叶沙沙轻吟，织成一帘低语的清响。

雕花窗棂漏下的光斑，轻轻趴在爷爷奶奶肩头晃啊晃啊，将他们银发上的霜雪也映得发亮。

金辉温柔裹住他们脸上的纹路，那些皱纹里的笑意跟着光斑一起闪啊闪啊，和暮色中的暖金光晕织在一处，把岁月都酿成了会发光的晚霞。

奶奶烫完脚又经爷爷给她按摩，穴位开启，经络畅通，精神状态很好，很享受那份温暖与恬静。

奶奶身穿一件暗红色薄毛绒上衣，在夕阳照耀下泛着暖光。

她的白发映着落日余辉，脸色白里透红，双目微微闭合，活脱脱一个睡美人儿，年龄遮不住她的自然美。

“咳......”奶奶咳了一声，下意识往外侧身，看见我。

奶奶嗔怪声里带着笑，“行了......歇一会吧，孙女来了......”我咯咯地随着奶奶笑起来。

“那年她才十西，花轿抬进门时冻得脚都站不住了......”爷爷的话把我的思绪拉了回来，他的讲述被抽噎切割得支离破碎，“洞房夜莲儿给我洗脚，说是她娘嘱咐她的。”

“她用汤婆子给我热被窝，我一觉睡到大天亮，第二天早上才知道她睡在另一间的冷炕上......”桌子上仪器的警报声尖锐地响起，奶奶呼吸变得急促，监护仪上的波浪线疯狂跳动。

爷爷猛地站起来，输液架被爷爷撞得咣当摇晃。

“莲儿！

莲儿！

你看看我！”

爷爷慌乱地摸索着，却因为手抖掀不开被角，他想摸摸奶奶的脚还有没有体温。

护士冲过来给奶奶检查，把氧气量再次调大，重复调整各种设备时，爷爷的脊背弯成守护的弧度。

她双手摸着奶奶的脚，像自家宅院里那棵历经风霜的老银杏树，固执地环抱着最后的春天。

“莲儿是在寒冬腊月为了救我掉进冰河，才落下病根，她的脚常年冰凉的毛病，就是那时落下的，我亏欠莲儿啊......”爷爷哭得更厉害了。

一家人无法用语言劝慰爷爷，老老少少眼里噙满泪水......此刻，用任何语言劝慰爷爷好像都是苍白的、多余的，只有爷爷对奶奶那份历久弥新的永恒挚爱，那份发自肺腑的心灵倾诉，才是他唯一的慰藉……护士长与护士低头默默离开，家人们无语凝噎，离开了病房。

刘主任后来告诉我们，奶奶的病历记载着“双下肢末梢循环障碍(1989年确诊)”，而爷爷自创的足部按摩法使她的夜间血氧饱和度提升了5%-7%。

爷爷坚持陪床让护士长为了难，可她最后什么也没说。

第二天，护士长悄悄告诉大姑，她当晚无法入眠，想起了疼爱她的己去世多年的爷爷奶奶，泪水湿透了枕巾......她把这个故事告诉了她的家人。

那晚，爷爷不想被人打扰，让我们回家。

他想安静地服侍奶奶，生怕一夜之间便没了伺候奶奶的机会。

我们不敢回家，又怕伤了爷爷的心，偷偷在走廊里候着。

透过病房观察窗看见，爷爷每隔二十分钟就用下巴试试暖水袋里的水温。

水温低了马上把水倒入盆子，再把暖水瓶里的热水倒入暖水袋，放在奶奶的脚前。

为了保证奶奶脚底的体温，爷爷还要费力弯曲奶奶的腿，把她的膝盖弓起，好让奶奶的脚底踩着暖水袋，水太热时就用毛巾把暖水袋包起来，怕烫着奶奶。

夜己深，病房的主灯熄灭，窗外的月光悄悄爬进来，生怕惊扰了爷爷。

窗内的爷爷静静陪伴着奶奶，生怕奶奶寂寞，无人跟她唠嗑。

爷爷有时深情地凝望着奶奶的脸，像是在欣赏一幅珍藏几十年的油画，露出半个多月以来难得的一丝笑容；有时又呆呆地看着那把军用水壶，上面的弹痕在朦胧的月光下泛着冷光——那是淮海战役留下的岁月诉说，周家大院的传承信物......“刘大哥讲话理太偏，谁说女子享清闲......”爷爷不自觉地哼起跑调的豫剧，奶奶的眼睑随之微微颤动。

这段《花木兰》选段，是他们1958年在县文化站学的，那段美好的记忆见证了一段历史。

也许爷爷的爱意和诚心感动了上苍。

爷爷在哼唱时，心电监护仪显示奶奶的心率从118次逐渐降至89次，她的眼角微动，流下几滴泪......这是入院来奶奶首次出现意识反应。

凌晨4点02分，爷爷摸索着给奶奶戴上老式绒线护膝，动作熟练得仿佛重复过上万次——事实上确实如此，从1949年到2022年，共计25185个夜晚——除去他们被迫分离的痛苦岁月。

这场特殊的陪床最终持续了186小时。

医院档案室保存的《护理日志》详细记录着：爷爷每夜更换热水袋7次，给奶奶按摩涌泉穴300下，用粗盐袋保持她的足弓温度。

这些方法经改良后，现己成为该院老年科的特色护理技术。

2023年清明，我在老宅后院屋内的佛龛，发现个生锈的铁盒，里面整齐码放着74本日历。

最早那本印着“青山县周家酒坊(1949年)”——那是太爷爷传承给爷爷的。

每个日期下都画着符号：圆圈代表晴天，三角代表阴雨。

在1961年1月16日的格子里，画着个笑脸——那天爷爷用加班费给奶奶买了双棉袜。

最后一页停在2022年12月15日，画着完整的圆，墨迹晕染处隐约可见泪痕。

此刻我忽然明白，所谓白头偕老，不过是把无数个昼夜熬成月光，将每道皱纹刻成年轮，用体温对抗时光的寒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