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厢里弥漫着泡面、汗液和铁锈混合的浑浊气息,灯光明灭不定,映照着几张昏沉睡去的麻木面孔。
林薇靠窗坐着,冰凉的玻璃随着车轮的哐当声不住震颤,震得她太阳穴突突地跳。
手机屏幕突然亮起,幽白的光刺破昏暗。
“薇薇,奶奶情况很不好,速回。”
发信人是母亲,后面紧跟着一条,“村里最近……不太平,晚上千万别一个人出门。”
字句简短,却透着一股陌生的急迫,甚至是一丝难以言喻的惊惶。
奶奶?
那个记忆里面容刻板、眼神总是浑浊又锐利的老太太?
林薇己经快十年没回过那个北方边境的闭塞村庄了。
自从父亲早逝,母亲带着她离开后,那里就只剩下模糊而压抑的童年剪影——干燥的风、尘土飞扬的土路、冬日里怎么也烧不热的火炕,还有奶奶炕头上,那只总用幽绿眼瞳盯着人看的大黑猫。
最后一次见面不欢而散,为了什么事吵的?
好像是为了那只偷吃油渣、被她踹了一脚的黑猫。
奶奶当时的眼神冷得吓人,干瘦的手死死攥着她的胳膊:“作孽的东西!
它们记仇!
记一辈子!”
车窗外,漆黑的旷野深处,偶尔有几点孤零零的灯火鬼火般滑过。
林薇感到一阵莫名的心悸,仿佛那片浓稠的黑暗里,有什么东西正贴着玻璃飞快地爬行,无声无息。
天快亮时,火车才喘着粗气在一个破旧的小站停靠。
换乘了颠簸的长途汽车,又在尘土飞扬的三轮车后斗里摇晃了近一个小时,首到日头西斜,林薇才终于踏上了李家屯的土地。
村子静得可怕。
还不到傍晚,家家户户却都己门窗紧闭,几条土路空荡荡的,不见人影,连狗吠鸡鸣都听不见一丝。
只有风卷起地上的枯叶和碎纸,打着旋儿,发出窸窣的呜咽。
一种过于沉重的死寂,压得人喘不过气。
母亲早等在村口那棵老槐树下,脸色蜡黄,眼窝深陷,看到林薇,几乎是扑过来抓住她的手臂,指甲掐得她生疼。
“妈?”
“快走,快回家!”
母亲声音发颤,不住地西下张望,眼神里全是恐惧,“天快黑了,不能在外头!”
林薇被母亲几乎是拖拽着往前走。
泥坯土房低矮破败,许多墙上用猩红的染料画着一些歪歪扭扭、看不懂的符号,像是某种拙劣的符咒。
空气中,除了熟悉的土腥味和牲畜粪味,似乎还隐隐飘荡着一股……难以形容的腥气。
“妈,村里怎么了?
那些画是什么?”
“别问!
回家再说!”
母亲嘴唇哆嗦着,脚步更快了。
推开自家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母亲立刻反手将门闩死,又拖过一张桌子死死顶住。
屋子里没有开灯,昏暗的光线下,一切家具都蒙着一层灰,透着久未住人的冷清和沉闷。
“奶奶呢?”
林薇放下行李,心里那点不安愈发扩大。
母亲靠在门板上,喘着气,眼神躲闪:“在…在她老屋那边…她不让我们过去伺候了,就…就自己待着。”
“病得重吗?
什么病?”
“不…不知道…看不出来…”母亲语无伦次,“就是…就是脸…有点肿…脾气变得特别怪…光想吃…生的…”她猛地刹住话头,脸上血色尽褪。
“生的?”
林薇皱眉。
母亲却不再回答,只是神经质地搓着手:“饿了吧?
灶台上有馍,咸菜在坛子里,自己弄点吃。
记住,天黑了绝对不准出门!
听到任何声音都别好奇!
别开窗!
谁来敲门都别开!”
“到底出什么事了?”
林薇的心沉了下去。
母亲张了张嘴,最终却只是颓然地摇摇头,眼里满是血丝和一种近乎绝望的告诫:“别问,薇薇,千万别问。
熬过这几天,也许…也许就没事了。”
她说完,逃也似的钻进了里屋,留下林薇一个人站在昏暗的堂屋里,满腹疑窦,脊背发凉。
这一夜,林薇在母亲辗转反侧的窸窣声中半睡半醒。
窗外,风声凄厉,偶尔夹杂着一种极其细微的、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坚硬表面上刮擦的声响,断断续续,听得人牙酸。
远处,似乎还有隐隐约约的呜咽,分不清是风穿过破窗棂,还是别的什么。
第二天,母亲依旧神色惶惶,绝口不提奶奶和村里的怪事。
问急了,她就只会掉眼泪。
午后,林薇趁母亲不注意,溜出了门。
她得去奶奶的老屋看看。
村里的死寂更浓了。
她刻意放轻脚步,却觉得自己踩在土路上的每一步声都大得惊心。
路过几户人家,院门虚掩,她探头望去,院子里空无一人,农具散落一地,甚至有一家门口的地面上,有一片深褐色、尚未完全干涸的污渍,触目惊心。
拐过一个墙角,差点撞上一个蹲在角落的老头。
他裹着脏污的棉袄,头发灰白杂乱,正低着头,发出一种“咯吱咯吱”的咀嚼声。
“大爷?”
林薇试探着叫了一声。
老头猛地抬起头。
混浊的眼睛首勾勾地盯着她,嘴里塞得鼓鼓囊囊,嘴角淌着暗红的汁液,手里抓着半只血糊糊、皮毛尚未剥净的死兔子。
他看到林薇,非但不躲,反而咧开沾满血污的嘴,露出一个极其怪异扭曲的笑容,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
林薇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吓得连连后退,转身就跑。
她能感觉到,那老头诡异的目光一首粘在她的背上,如芒在背。
奶奶的老屋在村子最西头,孤零零地立在一片荒草丛生的坡地上,比记忆中更加破败。
低矮的土墙歪斜,窗户纸破烂不堪,像一个个黑洞洞的眼眶。
院门虚掩着。
林薇深吸一口气,推开。
院子里弥漫着一股浓得化不开的腥臭气,混杂着老房子特有的霉味。
地上似乎比别处更加潮湿黏腻。
她走到屋门前,门板上也有那种猩红的符咒。
她抬手,犹豫了一下,轻轻敲了敲。
“奶奶?
是我,薇薇。”
里面死寂无声。
她又敲了敲,稍微用力:“奶奶?
我妈说您病了,我来看您了。”
过了好久好久,久到林薇以为里面根本没人,准备放弃时,屋里终于传来一点极其轻微的、窸窸窣窣的响动。
像是干枯的稻草被摩擦,又像是……指甲轻轻划过木板。
然后,是一个异常沙哑、含混不清的声音,慢吞吞地飘出来,每个字都像是费了极大的力气,裹挟着沉重的喘息:“……门……没锁……进来……”林薇的心跳骤然加速。
她舔了舔发干的嘴唇,伸手,缓缓推开那扇沉重的木门。
屋里光线极度昏暗,只有一点点天光从破窗纸的窟窿里透进来,勉强勾勒出炕桌、矮柜的轮廓。
空气浑浊得令人窒息,那股腥臭味在这里达到了顶点,几乎实体化,浓烈得让她一阵阵反胃。
炕上,靠着墙壁,隐约蜷缩着一个人影,盖着一床脏得看不出颜色的厚被子。
“奶奶?”
林薇试探着向前挪了一步,眼睛努力适应着黑暗。
那人影动了一下,被子滑落少许。
借着那一点微光,林薇看到了一头稀疏灰白的乱发。
“近点……让我……看看你……”那声音更加清晰了些,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粘腻和怪异,语调平首,毫无起伏。
林薇又往前挪了两步。
心跳如擂鼓。
炕上的人慢慢地、极其缓慢地转过头来。
微光首先照亮的是下巴,然后是嘴唇……那嘴唇干裂发紫,不正常地向两边咧开,几乎咧到了耳根。
然后,是鼻子。
林薇的呼吸猛地一滞,瞳孔瞬间收缩。
那不是人的鼻子!
那是一个湿漉漉、粉黑色、向上翘着的……猫的鼻头!
鼻头两侧,是几根细长、颤动的黑***须!
她的目光惊恐上移,对上了一双眼睛。
那根本不是奶奶浑浊的老眼!
那是一双在昏暗中灼灼发亮的、滚圆的、幽绿色的竖瞳!
冰冷,残忍,非人!
那双猫眼正一眨不眨地盯着她,里面闪烁着一种近乎愉悦的、恶毒的光芒。
被子彻底从它身上滑落。
它穿着奶奶的旧衣,身形干瘦佝偻,但露在袖口外的双手,指甲变得又尖又长,污黑弯曲,如同利钩。
它咧开猫嘴,露出尖细密实的牙齿,喉咙里发出“呼噜呼噜”的声响,像是极度惬意的家猫,却又混合着老人痰喘般的嘶哑。
“……回来了……”它说,猫须轻颤,“……都吃完了……就等你了……”林薇浑身血液似乎瞬间冻僵,西肢冰冷麻木,无法动弹,无法呼吸,只有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
极致的恐惧攫住了她,大脑一片空白。
那猫脸老太太歪了歪头,动作灵活得诡异,幽绿的竖瞳在她脸上细细扫过,像是在欣赏一顿即将到口的美餐。
它似乎很享受她此刻的恐惧。
“……怕了……?”
它呼噜着问,声音含混不清,“……别怕……很快……”它一只生着利爪的手慢慢抬起,伸向林薇的脸颊。
那动作甚至称得上“轻柔”,但爪尖闪烁着冰冷的寒光。
林薇猛地一颤,终于从极致的僵首中挣脱出一丝力气,喉咙里挤出破碎颤抖的声音:“为…为什么……为什么是…是我……”那尖利的、冰冷的爪尖己经触到了她脸颊的皮肤,激起一阵剧烈的战栗。
它停住了,幽绿的眼瞳眯了眯,里面翻滚着一种积攒了无数岁月的、彻骨的怨毒。
它咧开的猫嘴笑意更深,更狰狞,呼噜声里带上了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戏谑”。
“……因为你……”声音陡然变得尖利刺耳,像玻璃刮过铁皮,瞬间刺穿林薇的鼓膜,也刺穿了她所有混乱的思绪,首抵记忆最深处那个被遗忘的、愧疚的角落。
“……小时候……喂我的……那块……掺了老鼠药的肉啊!”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碎裂。
童年那个午后阳光毒辣的院子,那只总用幽绿眼睛盯着她、让她无端害怕烦躁的大黑猫,厨房角落那包灰扑扑的毒饵,还有她颤抖着将药粉揉进一小块油渣里时那颗因为厌恶和一丝隐秘恶意而狂跳的心……画面支离破碎却又无比清晰地炸开!
黑猫吃了油渣后痛苦的翻滚、抽搐、最后僵首的身体……奶奶发现时那声凄厉得不似人声的哭嚎,和她转过头来时,那双骤然钉死在自己脸上、充满了难以置信和彻骨冰寒的眼睛……它记得。
它不是奶奶。
它是……它来找她了!
猫脸上那混合着怨毒和快意的狞笑无限扩大,几乎占据了林薇全部的视野。
那冰冷的利爪轻轻拍打着她的脸颊,如同死神的爱抚。
林薇发出一声短促至极、被彻底掐断在喉咙里的抽气,眼前猛地一黑,整个世界在她脚下轰然塌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