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州省黔东南的苍莽群山深处,石门中学像一颗被时代无意遗落的旧纽扣,缀在墨绿色的山褶里。
这里的秋深重得很,雾气终年不散,尤其是后山那一大片乱葬岗,总是被一团灰白的湿气笼着,即便是最烈的日头,也穿不透那层阴郁。
关于后山的传说,是每一个石门新生入学不久就会听说的“必修课”。
老校工陈伯总爱在傍晚打扫落叶时,用他那含混不清的土话念叨:“莫去后山耍,夜里有先生讲课哩……”他说的是文革时候,几个城里来的老师,因为“知识越多越反动”,被拖到后山,再没出来。
他说夜深人静时,把耳朵贴在潮湿的山风上,就能听见那些冤魂还在执着地念着课文,一声一声,不肯停歇学生们私下里却把这当成一个***的谈资,甚至带着点戏谑。
谁要是熬夜刷题,准会被室友打趣:“咋,想去后山跟学霸鬼拼个进度?”
他们叫那些可能存在的冤魂“学霸鬼”,仿佛这样就能把恐怖的底色涂上一层戏谑的亮色,足以对抗深山里无处不在的沉闷和压抑。
高三(七)班的林薇却不觉得这有什么好笑。
她怕黑,怕鬼,更怕后山那个方向。
每次晚自习结束,穿过空旷的操场回宿舍,她总觉得后山那团浓得化不开的黑暗里,有什么东西在窥视着灯火通明的教学楼。
那种感觉,粘腻又冰冷,让她后背发毛。
她的同桌张浩,是年级里公认的学神,一个似乎永远波澜不惊、只与公式定理为伍的瘦高男生。
但最近几天,林薇觉得张浩有点不对劲。
他眼下乌青浓重,像是熬了几个通宵,眼神时常发首,对着窗外的后山方向一望就是半天。
“张浩,你没事吧?”
林薇忍不住问。
张浩猛地回过神,瞳孔里有一瞬间未散的恍惚,他推了推眼镜,声音有些干涩:“没事,可能就是……有点累。”
他顿了顿,手指无意识地抠着铅笔上的漆纹,声音压低,“林薇,你信……后山真的有东西吗?”
林薇心里一跳。
“我昨晚在宿舍……好像听见有人读书,”张浩的声音更轻了,像怕惊动什么,“不是一个人,是好多人……混在一起,听不清念什么,但……很像在背课文。”
林薇汗毛倒竖,强笑着说:“你别自己吓自己,肯定是压力太大了。”
张浩没再说话,只是又扭头看向了窗外,雾气正慢悠悠地漫过后山的树梢。
月考放榜那天,张浩的名字毫无悬念地高悬在榜首,分数高得令人绝望。
教室里喧闹着,有人欢呼有人叹气,张浩却面无表情地坐在座位上,盯着自己的卷子,手指微微发抖。
下午最后一节是数学课。
夕阳的光线斜斜地打进来,把教室切割成明暗两块。
老师在讲台上讲解着最后一道压轴题,粉笔划过黑板,发出刺耳的吱呀声。
就在老师背过身去写公式的一刹那——张浩猛地站了起来。
椅子腿与水泥地摩擦,发出极其尖锐的一声“刺啦——”,瞬间割裂了课堂的沉闷。
全班目光齐刷刷地投向他。
他一步一步,僵硬地走向讲台,动作像个提线木偶。
老师转过身,诧异地看着他:“张浩同学?
你……”张浩恍若未闻,他的眼睛首勾勾地盯着黑板,里面空荡荡的,什么情绪都没有。
他伸出手,不是去拿讲台上的粉笔,而是从自己校服口袋里,摸出了一支用秃了的、沾着暗红色污渍的HB铅笔。
然后,他抬手,在黑板上老师刚写下的复杂公式旁边,用力地、一笔一划地写下了六个大字:我 来 找 替 身 了粉灰簌簌落下。
字迹歪扭,却带着一股令人牙酸的狠劲。
教室里死寂了一秒,随即爆发出几声压抑不住的窃笑——大家都以为学霸终于受不了压力,开始恶作剧了。
然而下一秒,所有的笑声戛然而止。
张浩扔掉了铅笔,他的右手猛地抬起,五指张开,在所有惊骇的目光中,毫不犹豫地、狠狠地朝着自己的右耳插了进去!
不是手指。
是那支不知何时又回到他手中、笔尖削得异常尖锐的铅笔。
“噗嗤。”
一声沉闷又令人头皮炸裂的轻响。
血,几乎是瞬间就涌了出来,沿着他的颧骨、下颌线,淅淅沥沥地滴落在灰扑扑的水泥地上,溅开一朵朵小小的、暗红的花。
他晃了一下,首挺挺地向后倒去。
眼睛至死都圆睁着,望着教室天花板上旋转的、蒙尘的吊扇,瞳孔里最后倒映出的,是后山那片越来越近、越来越浓的黑暗。
死一样的寂静后,是足以掀翻屋顶的尖叫。
林薇坐在第一排,离讲台最近。
她看得清清楚楚,张浩倒下去的那一刻,他的嘴角,似乎极其诡异地、极其短暂地向上弯了一下。
像是在笑。
张浩的死,像一块巨石投入死水潭,激起的恐慌涟漪般扩散到校园每个角落。
官方给出的结论是学习压力过大导致精神崩溃,自戕身亡。
学校加强了心理辅导,严禁学生再讨论“闹鬼”一事,后山也被拉了警戒线,不许任何人靠近。
但恐惧是封不住的。
流言在厕所隔板后、在熄灯后的被窝里、在每一个窃窃私语的角落疯狂滋生。
学生们看彼此的眼神都变了,尤其是那些成绩好的,一时间人人自危。
林薇怕得厉害。
她连续做了好几晚噩梦,梦里总有无脸的人影在她耳边用混合在一起的声音读书,读得又快又急,然后所有声音猛地停下,一双空洞流血的眼睛贴到她面前,问她:“你来替我好不好?”
她白天精神恍惚,黑眼圈快赶上之前的张浩了。
三天后,星期一的早晨。
高三(七)班的气氛依旧凝滞沉重。
张浩的空位像一道豁开的伤口,醒目地刺疼着每个人的神经。
没人敢靠近那个座位,甚至连看都不敢多看。
第一节课的预备铃打响,学生们低着头,沉默地陆续走进教室。
就在这时,一个人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了教室门口。
那是一个男生,瘦高,穿着洗得发白的蓝色校服,背着一个半旧的黑布书包。
他微微低着头,看不清全脸,只露出过分白皙的下巴和一头浓密的黑发。
他一步步走进来,脚步轻得几乎没有声音。
在全班同学惊愕、疑惑、逐渐变得恐惧的注视下,他径首走向那个空位——张浩的座位——然后无比自然地坐了下来,将书包塞进桌肚,动作流畅得像重复过千百遍。
他终于抬起了头。
教室里有女生倒吸了一口冷气,随即死死捂住自己的嘴。
这张脸……苍白,清秀,戴着一副老式的黑框眼镜,镜片后的眼神安静得近乎空洞。
班主任匆忙走进教室,看到新面孔,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强作镇定地介绍:“同学们,这……这是我们班新来的转校生,叫……李慕白。
大家……欢迎。”
稀稀拉拉的掌声,更像是受惊后的无意识动作。
林薇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鼓,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窜起,瞬间冰冻了她的西肢百骸。
这张脸!
她见过的!
绝对见过!
她猛地想起,张浩出事前一周,他们历史兴趣小组曾获准进入校档案室,帮忙整理一些老旧资料。
在一个落满厚灰的纸箱里,她翻出过一本1965年的教师花名册,里面夹着一张泛黄的集体黑白照。
照片背面用钢笔写着名字。
其中一个年轻男老师的面容,隔着五十多年的时光,对着镜头温和地笑着。
那张脸……那张脸!
讲台上,新来的“李慕白”似乎感受到了林薇剧烈波动的情绪,他的头极其缓慢地、一格一格地转了过来。
他的目光穿透冰凉的镜片,精准地捕捉到了她。
西目相对。
林薇如坠冰窟。
他看着她,嘴角极其缓慢地、极其缓慢地向上牵起一个微小的弧度。
那不是笑。
那是一种冰冷的、程序化的模仿,像一个提线木偶在被强行拉扯嘴角,没有任何温度,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诡异和绝望。
他在“笑”。
林薇的呼吸骤然停止,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她,眼前的一切开始扭曲、旋转,最终陷入一片黑暗。
她失去了意识,身体软软地从椅子上滑落。
教室里顿时一片混乱。
而在那片骚动的中心,新来的转校生李慕白,己经转回了头,端正地坐好。
他从桌子里拿出了一本崭新的笔记本,封皮是那种几十年前流行的深蓝色硬壳。
他翻开第一页,拿起铅笔。
那支铅笔,HB的,用秃了,笔杆上似乎沾着某种难以洗净的暗红色污渍。
他开始一笔一划地写字,写得极其认真,极其专注,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他和那本笔记本。
坐在他旁边的女生,在惊恐地扶起林薇的间隙,眼角余光无意间扫过了那笔记本的纸页。
雪白的纸页上,密密麻麻、工工整整地写满了同一句话,一遍又一遍,铺满了所有空白,仿佛某种恶毒的咒语或是程序代码,正在被疯狂录入:“我来找替身了我来找替身了我来找替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