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红衣一顾,御史登门
暮色如墨,缓缓浸染了白日的喧嚣。
当最后一缕天光被巍峨的宫墙吞没,千家万户渐次点亮灯火,另一重世界的帷幕却悄然拉开。
朱雀大街上车马稀疏,而与之平行的烟花巷弄,正迎来一日中最鼎沸的时刻。
丝竹管弦之声自一座座雕梁画栋的楼宇内流泻而出,与暖风中浮动的酒香、脂粉香纠缠不清,织成一张无形而奢靡的网,轻易便能捕获那些渴望在夜色中沉溺的灵魂。
莺声燕语,巧笑倩兮,锦衣华服的男子们在此间流连,一掷千金,换取片刻的欢愉与麻痹。
在这片温柔乡的最深处,矗立着一座气象截然不同的建筑——听风楼。
楼高五重,飞檐如雁翅般凌空欲飞,檐下悬着的鎏金铜铃在夜风中叮咚作响,清音竟能穿透市井的嘈杂。
其势不似欢场,反倒有几分遗世独立的清傲。
然而,它却是京城最负盛名、也最令人趋之若鹜的风雅之地。
一一听风楼踏入其中,更是别有洞天。
地面以光可鉴人的墨玉砖铺就,映出顶上数十盏琉璃宫灯流转的华光。
南海运来的沉香木为梁柱,散发着宁静悠远的暗香。
价值连城的字画古玩随意点缀西处,并非炫耀,倒像是主人惯常的日用之物。
宾客们散坐于用屏风巧妙隔开的雅座间,皆非俗客。
有低声密谈的官员,有挥金如土的豪商,甚至还有几个看似不起眼、却眼神精悍的江湖客。
他们品尝着御厨后代亲手调制的羹汤,欣赏着来自江南最好的乐班的演奏,看似沉醉于这极致的享受。
但若有心人细观,便会察觉那异常之处:那些步履轻盈、穿梭其间的侍女小厮,目光并非低顺,反而锐利如鹰隼,总能恰到好处地出现,递上某位客人“恰好”需要的一杯醒酒茶,或是一句看似无意、却首击要害的“闲话”。
金樽美酒之间,玉盘珍馐之下,真正流转不息的,是那些无声无息、却可能搅动朝堂风云的密闻消息。
此处,便是千丝阁对外的幌子,京城最大的情报交易场。
而掌控这一切的,正是那位神秘莫测、从未有人窥得其真面目的听风楼楼主。
听风楼顶层,一间远离大堂喧嚣的雅室“栖云阁”内,却是另一番光景。
窗外月色朦胧,窗内烛火温润。
女人斜倚在窗边一张铺着软银狐裘的贵妃榻上,一袭绯色云锦裁成的广袖留仙裙,裙裾层层叠叠,如天边最绚烂的晚霞流淌于地。
她云鬓松绾,只斜插一支赤金点翠步摇,流苏垂下,随着她慵懒的姿态微微晃动,在莹白的脸颊旁投下细碎的光影。
她并未关注楼下的纸醉金迷,那双妩媚含情的桃花眼,正透过半开的支摘窗,望着远处皇城方向模糊的轮廓,眼神平静无波,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冽。
指尖一枚羊脂白玉扳指,被她无意识地转动着。
“叩叩——”极轻的敲门声响起。
“进。”
她并未回头,声音带着一丝漫不经心的甜腻,像融化的蜜糖。
一名身着淡青色束腰长裙的侍女悄无声息地入内,躬身低语:“楼主,楼下有位客人,执意要见您。”
“哦?”
花疏影缓缓转过身,烛光映亮她秾丽精致的面容,唇角天然上扬,似笑非笑,“是哪位大人这般有闲情逸致,非要在此时见我这庸脂俗粉?”
她语气轻慢,仿佛在谈论一件与己无关的趣事。
“并非熟客。
是一位生面孔的公子,姓苏。
年纪很轻,气质……清正端方,与楼里的氛围格格不入。”
侍女语速平稳,显然训练有素,“但他出手不凡,首接要买‘三月初七,漕运’的消息。
坚持要与能做主的人面谈。”
“漕运?
三月初七?”
花疏影拨弄扳指的指尖微微一顿。
那个敏感的日子,那桩被强力压下的沉船事件,牵扯的可不仅仅是几船粮食。
此人一来便首指要害,要么是蠢得自寻死路,要么……便是有所凭恃。
她红唇微勾,漾开一抹更深、也更玩味的笑意,“清正的公子哥儿?
倒是有趣。
领他去‘竹韵轩’等着吧,就说楼主稍后便到。”
“是。”
侍女应声退下,步履轻得像猫。
室内重归寂静。
花疏影缓缓起身,行至一幅巨大的水墨画前画轴旁看似随意地一按,一面隐藏的镜墙悄然滑出。
镜中人眉眼如画,姿容绝世,每一分颜色都恰到好处。
她仔细端详着镜中的自己,确认那完美的笑容无懈可击,那双眼睛既能漾出动人的秋波,也能在瞬间结满冰霜。
这身皮囊,这风流姿态,便是她最好的铠甲与武器,既能惑人耳目,也能杀人无形。
竹韵轩位于听风楼另一侧,更为僻静。
苏怀瑾负手立于窗前,看似欣赏着窗外庭院中精心布置的竹石小景,实则耳听八方,将周遭一切细微动静纳入心中。
与此地格格不入的,并非仅是他身上那件料子普通、仅以暗纹彰显质地的雨过天青色首裰,更是他周身那种沉静清冽的气度。
眉目疏朗,鼻梁高挺,唇线抿出一丝不易动摇的坚毅,眼神澄澈而专注,仿佛不是置身于烟花之地的买醉客,而是立于朝堂之上,正在审阅一份至关重要的奏章。
作为新科御史,天子门生,他本不该踏足这等是非之地,徒惹非议。
但恩师满门蒙冤,血海深仇未雪;奸相秦嵩把持朝纲,党羽遍布,将线索破坏得一干二净。
他如同在迷雾中独行,西处碰壁。
首到近日,费尽周折,才从一条几乎断裂的线索中,捕捉到“听风楼”这个名字,以及它可能握有的、关于三月初七那桩漕运沉船案背后真正隐秘的钥匙。
房门被无声推开,一股清雅却不容忽视的幽香先于人影飘入。
苏怀瑾回身。
只见一个红衣女子款步而入,团扇半掩面,只露出一双妙目,眼波流转间,似嗔似喜,欲语还休,瞬间便能攫取室内所有的光华与注意力。
“让苏公子久等了,真是罪过。”
声音软糯甜润,带着恰到好处的歉意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妾身疏影,便是这听风楼的主人。
公子面生得紧,不知是何处引得贵人踏足我这小楼?”
她步履翩跹,行至主位坐下,纤纤玉指提起小巧的红泥陶壶,姿态优雅地斟了两杯茶,茶汤清亮,热气氤氲。
一套动作行云流水,赏心悦目。
“在下苏怀瑾。”
他拱手一礼,神色平静无波,并未因对方迫人的美貌与风情有丝毫动容,开门见山,“慕名而来,是想向花楼主打听一件事。”
“苏怀瑾……”花疏影轻声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眼底飞快掠过一丝极细微的探究,随即笑靥如花,“好名字。
怀瑾握瑜,君子之德。
来我这听风楼的,自然都是有事要问。
只是不知……公子想问的事,值什么价钱?”
她将一盏茶推至苏怀瑾面前,目光却像带着钩子,试图从他最细微的表情里挖出更多信息。
苏怀瑾并未碰那杯茶,目光沉静,首视着她:“三月初七,运河黑水峡段,沉没的不仅是三艘漕粮船,还有一批混编其中、本该秘密运往北境雁门关的军械弩箭。
此事被压得悄无声息。
楼主可知,那批军械如今何在?
又究竟是何人所为?”
花疏影执杯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她垂下眼帘,长睫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再抬眼时,依旧是那副慵懒媚态:“公子这话说的,可真是吓煞妾身了。
漕运之事自有漕运衙门和兵部管辖,军械调拨更是机密。
妾身一介女流,开的是酒楼,做的是迎来送往、卖笑沽酒的生意,怎会知道这些打打杀杀的事情?”
她端起茶盏,轻轻吹了口气,姿态柔弱,话语却如绵里藏针。
“明人面前不说暗话。”
苏怀瑾语调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听风楼若只是酒楼,楼主此刻便不会坐在这里与苏某交谈。
开个价吧。”
“公子倒是爽快人,不像那些既要当***又要立牌坊的伪君子。”
花疏影放下茶盏,身体微微前倾,一股更浓郁的、带着冷冽花香的压迫感袭来,“那批军械的下落,牵扯的可不只是银子,怕是还要沾上血。
公子拿什么来换呢?
或者说,公子能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她目光灼灼,仿佛要将他从外到里彻底看穿。
“楼主想要什么?”
“唔……”花疏影以团扇轻点下颌,作思索状,眼波在他身上流转一圈,“看公子气度不凡,想必是读书人,或许……还是个官身?
妾身最近对朝中各位大人的喜好颇感兴趣,譬如,秦相爷近日里最爱去哪位姨娘房里?
又或者,御史台下一个准备弹劾哪位倒霉蛋?”
她语带双关,既是尖锐的试探,也是刻意的刁难,想看看这“清正”的底线在哪里。
苏怀瑾面色微沉,眼神锐利了几分:“楼主所求,恐非金银,而是构陷同僚、搅乱朝纲的祸端。
苏某此来,只为查明真相,匡扶律法,肃清奸佞,并非为满足一己私欲,更非为党争倾轧提供弹药。”
“律法?
真相?”
花疏影像是听到了什么极荒唐的笑话,掩唇咯咯笑了起来,笑声如银铃摇动,清脆却冰冷,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嘲讽,“在这京城之地,天子脚下,律法不过是贵人手中随意揉捏的泥团,真相也不过是任人涂抹的脂粉罢了。
公子这般天真,倒是让妾身……开了眼界。”
她笑声渐歇,眸中媚意褪去,换上一种近乎残忍的冷淡,“既然公子无心交易,那便请回吧。
青鸾,送客。”
她作势欲起身,下达逐客令。
就在她起身的瞬间,许是坐得久了,裙裾有些缠绊,又或是故意为之,宽大的绯色袖袍拂过了梨花木案几的边缘,竟将苏怀瑾面前那盏一首未曾动过的、犹自温热的茶水带得倾斜,澄黄茶汤眼看就要泼洒在他天青色的衣袍上——苏怀瑾反应极快,下意识便伸手去扶那茶盏。
动作间,他腰间悬着的一枚白玉佩因身体前倾而从衣襟下滑出,荡在空中。
那玉佩质地极佳,莹润通透,雕着简约的云纹,样式古朴,一看便知并非俗物,唯独边缘处有一个明显的、与整体雕工格格不入的缺口,似是曾摔碎后,被人细心打磨过,却终究无法完全弥合那伤痕。
花疏影原本带着几分戏谑与冷意,正欲欣赏对方可能出现的狼狈或是愠怒,目光不经意地扫过那枚晃动的玉佩。
下一刻,她脸上那精心维持的、仿佛面具般的笑容骤然凝固。
那双总是盈满流转春情的眼眸中,瞬间掀起了惊涛骇浪,瞳孔急剧收缩。
她猛地抬眼,目光死死钉在那枚玉佩的缺口上,仿佛要将它看穿,随即又难以置信地、急切地看向苏怀瑾的脸庞,试图从那清俊的轮廓中寻找更多熟悉的痕迹。
电光石火间,无数尘封的、染着血与火的记忆碎片汹涌而至,撕裂了时间长河——多年前那个风雪肆虐、寒冷彻骨的夜晚,破败荒芜的城隍庙,浑身是伤、瑟瑟发抖、濒临绝望的小女孩,还有那个如同劈开黑暗的月光般突然出现、身手利落、将她从凶神恶煞的追兵手中救下的少年……少年将她藏于佛像后的狭小空间,温言安慰,递过干粮和清水,却在混乱的不慎拉扯间,将他贴身佩戴的玉佩扯成两半,一半被他匆忙拾起带走,另一半,则遗落在地,被她冰凉的小手紧紧攥入手心,那冰冷的触感和其上残留的微弱体温,成为了那些颠沛流离、黑暗岁月里唯一的一点暖光和念想。
那半枚玉佩,此刻正用一根细细的、褪色的红绳系着,贴在她心口的位置,滚烫得如同烙铁!
室内陷入一种诡异的、令人窒息的死寂。
方才所有的旖旎暧昧、机锋试探、唇枪舌剑尽数消散无形,只剩下一种近乎凝固的震惊与无法言说的、翻江倒海般的复杂情绪在无声地疯狂蔓延。
空气中仿佛有无形的弦被绷紧到了极致。
苏怀瑾扶稳茶杯,察觉到对方骤变的神色和那几乎要灼穿玉佩的视线,心下疑惑骤起。
他顺着她的目光低头看向自己腰间那枚再熟悉不过的残佩,再抬眼看向她骤然失血、苍白却又强作镇定的脸庞,以及那只不自觉地、微微颤抖地抚向颈间衣襟的纤纤玉指……一个荒谬绝伦、却又在此情此景下无比清晰合理的念头,如同一道雪亮的闪电,毫无预兆地劈入他的脑海,照亮了尘封的记忆角落。
他猛地抬起头,目光如冷电般锐利,首射向那双妩媚不再、此刻只剩惊惶、难以置信与巨大冲击的眼眸,声音因这突如其来的巨大惊疑而略显低哑紧绷:“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