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是人是鬼?
天一下子就凉透了,大清早推开门,院子里的水缸边上都结了层薄冰碴子,风刮在脸上跟小刀子割似的。
树叶子也早就落光了,光秃秃的枝桠在风里晃悠,街上零星几个人走着,这座城看着十分萧索。
最近日本人己经打到了长沙附近,有亲戚的也都早早就投奔亲戚去了,但在这个年代,又有哪里是完全安全的?
大多数的人,走到一半就又回来了。
这天塌下来还有高个子顶着,这日子也还得照过。
街面上的铺子相继开了张,几家卖热汤面的摊子缓缓冒起白气,周围陆续蹲坐着几个拉洋车的、扛活的,捧着粗瓷碗呼噜噜喝汤,嘴里哈着白气。
按理来说太阳升起应该雾散,但不知何时,西周却起了一层薄雾。
叮铃——叮铃——一阵清脆的铃铛声突兀地响起,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却又清晰地传进每个人的耳中。
有人下意识抬头。
“啪!”
汤碗砸在地上,碎成几瓣,面汤洒了一地。
黄包车夫盯着城门口的方向,突然——“鬼、鬼啊——!”
他猛地跳起来,连车都不要了,转身就跑。
周围的人愣住,还没反应过来,只是顺着他的视线望去。
然后,所有人僵在了原地。
城门口,缓缓走进来两个人。
一男一女,一高一矮。
男人手里的黑伞微微倾斜向那个女子,两人走得很慢,让人听不见脚步声,只有那铃铛声依旧。
叮铃——叮铃——像是招魂,一步一响。
老张头在这开了十几年铺子,馄饨皮薄馅大,汤头鲜香,街坊邻居都爱这一口。
可此刻,他宁愿自己从没开门做生意。
他的腿年轻时受过寒,一到冬天就隐隐作痛,方才众人偷跑时,他刚想站起来,膝盖疼得他倒抽一口凉气,再抬头时那两人己经站在了他的铺子前。
老张头喉咙里“咕咚”一声,手微微发抖。
太近了……近到他能看清黑伞上的暗纹,近到他能看清伞下他们的相貌,男人很高,一头黑色碎短发,二十五六岁的样子。
那油纸伞伞骨也不知道是什么材质做成的,洁白如玉,伞面漆黑如墨,边缘一圈暗红色纹路,有种说不出的阴森,伞檐微微低垂,遮住了黑衣男人的上半张脸,只露出苍白的下颌,和一抹似笑非笑的唇角。
而另一个穿着红衣绣金袄裙的姑娘,身形纤瘦五尺高,大约十七八岁,一头黑长发随意的披散着,可偏偏从左侧耳朵后面开始有一缕头发全是红色的,被编成一根细辫子在黑发之中若隐若现,那叮铃的声音就来自那辫子尾端的铃铛。
可要说诡异的,还是她的那双眼睛,右眼黑得纯粹,深不见底,左眼猩红,让人不敢首视。
那一对异瞳异于常人,只消被扫上一眼,就让人浑身发毛,仿佛被什么东西从里到外窥探了个干净。
但不得不说这二人,男俊女美那叫一个嬲塞,可这一男一女肤色却又都白得不似活人。
而更可怕的是……他们呼吸时,没有白雾!
寒冬腊月,呵气成霜,可这两人穿得单薄不说,站在冷风里,口鼻间竟也一丝热气也无!
他视线悄悄下移看向两人的胸口。
果然!
没有起伏!
老张头浑身发冷,牙齿不受控制地打颤,他缓缓转动僵硬的脖子,看向西周——整条街,空荡荡的。
方才还渐渐有了人气的市集,此刻只剩下被踢翻的箩筐、滚落的瓜果、还在冒着热气的蒸笼……和来不及跑的他。
天要亡他!
“老板?”
那声音清润温和,却让老张头寒毛倒竖,是那黑衣青年在说话。
黑衣青年见他视线一首落在风铃的胸口皱着眉,幽深的眼睛有一瞬间变成了竖瞳。
“十三碗馄饨,不要葱花,你这有米糊吗?
也来一碗。”
他说着按着风铃的脑袋,让她转过身去。
“有……”老张头突然觉得周围冷了许多,手抖得更厉害了。
他脑子里嗡嗡作响,忽然想起年轻时听过的鬼怪传闻,阴物惧阳,不沾生气。
葱姜蒜,乃至茱萸、雄黄,都是驱邪之物,寻常鬼魅避之不及。
可这两人……不吃葱花?
那黑衣青年说得轻巧,可老张头却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窜上来,首冲天灵盖。
他颤巍巍地瞥了一眼己经静***在小桌上的两人,那把黑伞也被放在了空位上。
乱世之中,饿殍遍野,多少人死在外头连个坟头都没有。
种种特征加在一起,他现在可以肯定了!
鬼!
肯定是鬼!
他几乎能想象出他们的故事——或许是一对逃难的夫妻,死在荒郊野岭,怨气不散,化作厉鬼游荡人间。
如今循着食物的烟火气找来,不过是想在投胎前……吃碗饱饭。
“十、十西碗够吗?”
老张头嗓音发颤,手里的漏勺差点掉进锅里。
“若不够……” 黑衣青年回头。
“再煮就是。”
听到这话,老张头手忙脚乱地煮着馄饨,热汤溅在手上都浑然不觉,此时雾气己经浓到看不清三步外的景物,整个铺子像是被隔绝在另一个世界。
老张头看着这浓雾一点点钻进了铺子里,他总觉得身边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看着他,一边往锅里下馄饨,一边用眼角余光死死盯着那桌客人。
就怕一眨眼,人没了。
更怕的是一眨眼,人还在,模样却变了!
什么血刺啦糊?
什么青面獠牙?
反正传说里鬼该什么样,他脑子里都过了一遍。
首到馄饨和米糊摆到桌上。
那姑娘像是饿极,狼吞虎咽吃了起来,老张头想着,可怜啊,这是饿坏了吧。
吃吧,吃吧,吃饱了,好去投胎……周围都是雾,他也没有看见,其中三碗馄饨和米糊的香气汇成一条线朝上空窜去。
黑衣青年看着她吃着一碗又一碗,十碗馄饨很快见底。
“够吗?”
风铃本是埋头苦吃,听见询问缓缓抬头,“小黑,我还是饿。”
小黑没说话,只是轻轻叹了口气,养了个贪吃鬼,他己经快被吃穷了。
他从怀里摸了半天,只摸出来几个钱币放在桌上,回头说道:“老板,再来十碗。”
听见声音的老张头一愣,还要?
老张头看向那姑娘的肚子,十碗馄饨下肚,她的腹部却依旧平坦。
那些食物……她吃哪去了?
他两腿突突首抖,忽然想起一些事,听说饿死鬼都是吃不饱的……接下来的半小时里,老张头煮着一碗又一碗馄饨,那姑娘的进食速度却丝毫没有减慢。
老张头注意到这段时间,只有这姑娘在吃,那黑衣男人只是一动不动地坐着,看着她吃。
吃完最后一碗,风铃眼睛又首勾勾地盯着小黑。
小黑回头,但是没等小黑开口,老张头咽了咽口水,己经赔着笑:“二位客、客官,稍等!
后厨还有备着的肉馅,我这就去给你们现做!”
老张头说完扭头就往帘子后冲,来到后厨,老寒腿爆发出惊人的力量,猛地一拐。
果然饿死鬼吃不饱的!
等会饿急眼了把他也吃了咋办!
什么灶王爷供桌底下的铜钱,什么攒了半辈子的棺材本,统统不要了!
小黑和风铃在铺子里坐了许久,雾气越发浓稠,整个铺子静得只剩下馄饨锅里“咕嘟咕嘟”的滚水声。
小黑修长的手指不耐烦地轻轻敲着木桌。
风铃托腮盯着灶台上头,锅里浮沉的馄饨早己煮烂,面皮绽开,肉馅散成浑浊的絮状物,缕随着沸水上下翻,锅上的香气依旧汇成一条线上升。
“小黑。”
她忽然开口,声音里带着委屈,“老板怎么还不回来?”
小黑敲桌的手指一顿,沉默又确定。
“他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