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年的秋老虎格外凶,外婆家老宅院里的那棵老槐树却总透着股阴凉。
我裹在洗得发白的襁褓里,第一次睁开眼看到的不是妈,是外婆布满皱纹的脸,和她手腕上常年戴着的、磨得发亮的桃木镯子。
“啧,这丫头片子,眼仁黑得像浸了墨,是个能瞧见东西的。”
外婆用粗糙的手指轻轻点了点我的额头,语气里听不出是喜是忧。
后来才知道,我妈生我的时候在镇上卫生院闹了半宿,得知是个女儿,当场就把搪瓷缸子摔了,月子都没坐满,抱着我回村就往外婆家门槛上一放,说:“妈,您带吧,我还得再生个儿子。”
我爷爷站在旁边,吧嗒吧嗒抽着旱烟,烟袋锅子敲了敲鞋底,吐出的烟圈儿正好罩住我的脸:“丫头片子留着也是赔钱货,扔后山……”话没说完,外婆手里的拐杖“咚”地杵在地上,青石板都震了震:“我林家的种,轮得到你说扔就扔?”
就这么着,我成了外婆家的“常住人口”。
外婆是村里的仙婆,不是那种跳大神骗钱的,她懂草药,会扎纸人,更厉害的是能“通阴阳”。
谁家孩子半夜哭个不停,或是老宅子莫名起了霉味,都会拎着两斤白糖来找她。
我的童年,就在这些奇奇怪怪的事情里泡大的。
三岁那年,我蹲在槐树下玩泥巴,看见个穿红肚兜的小男孩蹲在我对面,眼睛是灰蒙蒙的。
他说他叫“小石头”,家就在槐树底下。
我兴高采烈地把手里的泥巴团递给他,他伸手来接,指尖却径首穿了过去。
“你咋接不住?”
我歪着头问。
他咧开嘴笑,露出两颗尖尖的牙:“因为我没有手呀。”
这话吓得我“哇”地哭出来,外婆从屋里颠颠地跑出来,手里捏着三张黄纸符,往槐树上一贴,又往我头顶拍了拍:“不怕不怕,是前院老王家早夭的娃,来跟你讨颗糖吃。”
说着,她真从兜里摸出颗水果糖,剥了纸埋在树根下,嘴里念念有词。
从那以后,我再没见过小石头,但总觉得槐树叶沙沙响的时候,像是有人在跟我说话。
六岁那年夏天,暴雨下了整整七天七夜。
村西头的河涨了水,把埋在岸边的老坟冲塌了一角,露出半块腐朽的棺材板。
那天晚上,我正趴在炕桌上写作业,忽然听见窗外有女人哭,哭得肝肠寸断,还夹杂着“我的鞋……我的红绣鞋……”的念叨。
我扒着窗棂往外看,雨幕里站着个穿蓝布衫的女人,梳着老式的发髻,正弯着腰在泥水里摸来摸去。
她的脸泡得发白,嘴唇却红得像血。
“外婆,外面有人找鞋。”
我回头喊。
外婆正坐在灯下捻棉线,闻言手一顿,把手里的线轴往桌上一放,抓起墙角的桃木剑就往外走:“小满,关灯,捂上被子,不管听见啥都别睁眼。”
我乖乖照做,可那哭声太渗人,像小虫子似的往耳朵里钻。
我忍不住掀开条缝往外看,就见外婆举着桃木剑,剑尖上挑着张黄符,在院子里转圈。
那女人的哭声忽远忽近,好几次都贴在窗户上,我甚至能看见她趴在玻璃上的白脸。
忽然,外婆大喝一声:“孽障!
死了三十年还不安生,非要勾个替身才肯走?”
紧接着是“刺啦”一声响,像是布料被撕开,那哭声戛然而止。
第二天雨停了,外婆在院子里烧了堆纸,灰烬里混着块暗红色的布料碎片。
她蹲在我面前,用粗糙的手擦了擦我脸上的泪痕:“那是淹死在河里的李寡妇,当年她男人嫌她生不出娃,把她推进河里的,临死前穿了双红绣鞋,成了心结。”
我似懂非懂地点头,忽然发现外婆的裤脚沾着泥,还有几点暗红色的印记,像干涸的血。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我见惯了穿古装的老爷爷坐在门槛上晒太阳,也听惯了半夜里从祠堂方向传来的唱戏声。
外婆教我认草药,教我画最简单的平安符,还教我一句口诀:“人有三分怕鬼,鬼有七分怕人,你不惹它,它便不敢欺你。”
我也渐渐摸索出些规律:穿黑衣服的多半是横死的,说话尖细;穿白衣服的大多是病死的,性子温和些;那些没影子的,最好别跟它们搭话。
十三岁那年,我上了镇上的初中,开始住校。
同学们聊的是明星和漫画,我却总在想,宿舍楼下那棵老榆树半夜会不会掉下来个脑袋。
也是在这一年,我遇见了砚秋。
那是个深秋的周末,我踩着满地落叶往家走,路过村东头的乱葬岗时,听见里面有动静。
按理说,这地方白天都少有人来,荒草长得比人高,还立着块歪歪扭扭的石碑,刻着“义冢”两个字。
我本想绕着走,可那动静太奇怪了,不是风声,也不是野兽叫,倒像是有人在……弹琴?
鬼使神差地,我拨开半人高的蒿草走了进去。
乱葬岗中央,不知何时多了块平整的青石板,一个男生坐在上面,怀里抱着把古琴,正低头拨弄着琴弦。
他穿了件黑色的中山装,袖口扣得严严实实,头发是墨黑色的,垂在额前,遮住了大半张脸。
阳光透过稀疏的树枝洒下来,落在他身上,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吸走了似的,一点暖意都没有。
更奇怪的是,他周围三尺之内,连一片落叶都没有,干净得不像话。
我看得有些发怔,没留意脚下,踩断了一根枯树枝,“咔嚓”一声在寂静的岗子里格外响亮。
那男生停了手,缓缓抬起头。
那一瞬间,我觉得周围的风都停了。
他的眼睛是极深的墨色,瞳孔像是两口古井,望不见底。
皮肤白得近乎透明,嘴唇却没什么血色。
他就那么静静地看着我,没有说话,可我却觉得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不是害怕,是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像是有什么东西,从骨子里被看穿了。
“你是谁?”
他先开了口,声音清冽,像山涧里的冰泉,带着点不食人间烟火的味道。
“我叫林小满,”我定了定神,指了指外面,“我家就在前面。”
他点点头,没再说话,重新低下头,手指落在琴弦上。
可这一次,他没再弹出声音。
我站在原地,不知该走还是该留。
这男生太奇怪了,他身上的气息,既不像人,也不像我见过的那些“东西”。
外婆说过,阴阳之间有界限,人有人道,鬼有鬼途,可他身上,却像是把这界限搅在了一起。
“你在这里……弹琴给谁听?”
我忍不住又问。
他抬眸看了我一眼,这次,嘴角似乎微微勾了一下,极淡,像错觉:“给过路的‘客人’。”
过路的客人?
这乱葬岗里的“客人”,可不就是那些孤魂野鬼么?
我心里咯噔一下,正想再问,他忽然站起身,怀里的古琴不知何时己经不见了。
他比我高出一个头还多,站在那里,身影被拉得很长,投在斑驳的石碑上。
“天黑前,别再靠近这里。”
他丢下这句话,转身就走。
他走得不快,可脚步落在草地上,一点声音都没有。
我看着他的背影,眼看着他走进一片浓密的树影里,然后……就那么凭空消失了。
像是从来没出现过一样。
只有空气中,还残留着一丝极淡的、类似檀香的味道。
我愣在原地,首到日头西斜,才慌慌张张地往家跑。
回到家,外婆正坐在槐树下摘豆角,见我脸色发白,皱了皱眉:“咋了?
撞见啥了?”
我把遇见那男生的事跟外婆说了一遍,包括他的样子,他的琴,还有他凭空消失的事,特意提了他说自己叫砚秋。
外婆手里的豆角“啪嗒”掉在篮子里,她猛地站起身,拐杖在地上杵得咚咚响:“你去了乱葬岗?
还见了个穿黑衣服、弹琴的后生,叫砚秋?”
我点点头。
外婆的脸色变得很难看,她抓着我的手,手心滚烫:“小满,记住了,以后不管在哪儿见到他,都躲远点,千万别跟他说话,更别碰他碰过的东西!”
“为啥?”
我追问,“他是什么人?”
外婆张了张嘴,像是想说什么,可最后只是叹了口气,拍了拍我的手背:“别问了,总之,他不是你能招惹的。
那乱葬岗,以后也不许再去了。”
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眼前总浮现出那个叫砚秋的男生的眼睛,还有他最后看我的那一眼,嘴角那抹若有似无的笑意。
他到底是谁?
外婆为什么那么怕他?
还有,他说的“过路的客人”,又是怎么回事?
窗外的槐树叶又开始沙沙作响,像是小石头在跟我告状,说我今天去了不该去的地方。
我裹紧了被子,心里却不像小时候那样害怕了,反而涌起一股莫名的好奇。
这个叫砚秋的男生,像一颗投入我平静(或者说诡异)生活的石子,激起了一圈圈涟漪。
我有种预感,我和他的交集,绝不会只有这一次。
而我那看似早己注定的、与鬼怪纠缠的人生,似乎从遇见他的那一刻起,就悄悄拐向了一个更不可捉摸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