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阿诺终究还是分手了，以一种近乎诀别的方式。-1-阿诺是个很好的男孩。我总觉得，
“好”这个字太过单薄，无法描摹出阿诺万分之一的模样。他的好，是具象的，
是揉碎在生活每一个细枝末节里的温柔。我仍能清晰地回忆起我们初遇的那个午后。
那是一个初春，正下着一场细雨，空气里弥漫着湿漉漉的、还有一股淡淡的，
来自草地与泥土的味道。图书馆里很安静，只听得见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
与书页翻动的沙沙声。我为了够到书架最高层的一本《瓦尔登湖》，踮着脚尖，
姿态笨拙得像一只努力伸长脖子的企鹅。就在我即将放弃时，一只骨节分明的手，
干净而修长，从我身侧伸了过来，轻而易举地取下了那本书。我回头，
便撞进了一双含笑的眼睛里，是个男生。眉眼清隽，仿佛是用最淡的水墨，
在中国最好的宣纸上勾勒出的山水画。他将书递给我，唇边漾开一对浅浅的梨涡，
像是春雨后悄悄探出头的小太阳。“给。”他的声音很好听，清朗又温润，
像山涧里流淌的溪水，叮咚一声，就敲在了我的心上。从那天起，我的世界里，
便多了一个叫阿诺的男孩。我还记得，我们一起去自习室，
他总会提前用纸巾把我座位的那片区域擦拭干净；下雨时，那把我们共用的伞，
伞一直是朝我这边倾斜的；冬天，他递到我手里的水杯，永远是恰到好处的温热。
我最喜欢看他为我束起散落发丝时的样子，他的指尖会小心翼翼地、带着一丝虔诚的意味，
从我的耳廓旁掠过，生怕弄疼我一分一毫。我们并肩走着，无论是在人潮汹涌的商业街，
还是在空无一人的林荫道，他总会下意识地、不动声色地将我换到离马路更远的那一侧。
那个位置，成了我的专属领域，一个由他的爱与守护构筑而成的，绝对安全的地带。
我所有的朋友，都曾笃信我们会是彼此生命里的最终章。我最好的朋友晓月，
那个笑起来像小太阳一样的女孩，总爱挽着我的胳膊，
半是羡慕半是打趣地说：“阿诺这样的男孩，简直就是你从童话书里偷偷撕下来，
藏到凡间的完美主角。你们俩啊，理应配上一个最完满的、写着‘从此以后，
他们幸福地生活在一起’的结局。”她们说得多了，连我自己都信了。
我曾无数次想象过我们的未来：一间洒满阳光的小房子，一只慵懒的猫，
一个刻着我们名字的信箱，还有我们。但我一直是个不够幸运的人，父母亲早早离去，
亲戚朋友也将我抛下，我跟着奶奶生活，结果后来奶奶也离开了我，
到头来跟我走过人生大半条路的只有晓月一人。也许正是因为我的不幸，
导致我跟阿诺也没有一个完美的，如同童话一般的结局。-2-分手后第一天，窗外的天光，
挣扎着从厚重的窗帘缝隙里挤进来，在冰冷的地板上投下一道狹长而孤独的光斑。光斑里，
无数微尘在静静地飞舞。阿诺的世界，依旧是全然的黑暗。
他用那床我们一起去宜家挑的、印着浅蓝色格子的棉被，
将自己从头到脚裹成了一个密不透风的茧，仿佛这样，就能拒绝整个世界的光亮与声响，
就能假装昨天发生的一切，都只是一场噩梦。他就那样静静地躺着，一动不动，
像一座被全世界遗弃的孤岛。宿舍里另外几个男孩，一整天都把自己的存在感降到了最低。
连平日里最爱在宿舍里打游戏、大呼小叫的小胖，今天也只是戴着耳机，沉默地敲击着键盘，
连敲击声都显得小心翼翼。他们时不时地朝阿诺的床铺投去担忧的一瞥，却又不敢上前。
他们只是在门口探了探，又默默退了回去，眼神里满是无措与不忍。
那片以床为中心的低气压，太过浓重、太过悲伤，任何言语的安慰，在这样极致的哀恸面前，
都会显得苍白、廉价，甚至刺耳。桌上，放着他们打包回来的饭菜，从温热到冰冷，
再到散发出残羹冷炙的气味，始终无人问津。那个曾经连衣角沾上一点灰都要皱眉，
有着轻微洁癖的男孩，此刻却任由自己沉溺在一种混混沌沌的、完全失序的状态里。
他的时间仿佛在我离开的那天，彻底停止。直到深夜，当窗外的城市逐渐沉睡，
万籁俱寂之时，我才终于捕捉到一丝微弱的声响。那声音很轻，被厚厚的棉被捂住，
听起来闷闷的，像是受伤的幼兽在无人窥见的角落里，发出的最绝望的呜咽。一下，又一下，
那压抑的、断断续续的抽泣声，震动着稀薄的空气，也像一把钝刀，反复切割着我。真是的，
他这个样子搞得我都有点想哭了。-3-第三天，宿舍里的男孩们终于忍无可忍。
胖子走到床边，用一种近乎粗暴的力道，一把掀开了那床浅蓝色的棉被。光线涌入，
阿诺像一只久居洞穴的动物，下意识地用手臂挡住了眼睛。他就那样蜷缩在床上，
两天没有打理的头发凌乱地贴在额前，整个人都散发着一种颓败的、令人心碎的气息。
“起来，”胖子的声音带着不容置喙的强硬，眼眶却是红的，“必须吃饭。”阿诺没有动，
像一尊没有灵魂的雕塑。“你不起来是吧？你不吃饭是吧？”胖子深吸一口气，
用上了杀手锏，“信不信我现在找她给她告状？告诉她你不好好照顾自己，看她怎么收拾你！
”这一句话，像一把钥匙，终于撬动了阿诺那死寂的世界。他的身体猛地一颤，
那双失焦的眼睛里，终于有了一丝微弱的波澜。他缓缓地，缓缓地坐了起来。
他终于被舍友们从那方小小的床榻上，半是拖拽半是劝哄地拉到了桌前。
一碗还冒着袅袅热气的白粥，被不容置疑地放在他的面前。舍友们就那么围着他，
用一种混合着担忧、心痛和严厉的目光，强硬地盯着他。阿诺看着眼前的粥，发了很久的呆。
那双漂亮的眼睛里，空洞得像能吞噬一切的黑洞。良久，他终于拿起了勺子，舀起一勺白粥，
机械地送入口中。咀嚼，吞咽，每一个动作都缓慢得像电影里的慢镜头。他就这样，
一口一口地，吃完了整碗粥。舍友们都松了一口气，而我，却在那不算明亮的光线里，
清晰地看清了他那双眼睛。红肿得厉害，像被最伤心的泪水反复浸泡过，
眼白里布满了交错的红血丝，连带着那长长的、曾让我无比羡慕的睫毛，都湿漉漉地垂着，
失去了往日的神采。我还记得，我以前总爱笑着捏他的脸颊，说他是个爱哭鬼。
明明是身高一米八几的大男生，却有着一颗比谁都柔软的心。
我们一起看《忠犬八公的故事》，电影还没结束，
他的眼眶就先红了；听陈奕迅的《好久不见》，他会莫名地撇下嘴角，
陷入一种伤感的情绪里；就连我偶尔心情不好，故意找茬欺负他一下，
他都会委屈地皱起好看的眉头，眼圈泛红，像只被主人训斥了的大金毛。
他每次都会涨红了脸，鼓着腮帮子，用很小声、却很认真的语气反驳：“我才不是。
”那时候，我觉得他这副嘴硬心软的模样，可爱得紧，总会忍不住上去亲亲他，
然后笑着说：“你看，分明就是。”我悄悄叹气，心里默默重复道：“分明就是。
”-4-第七天，这是个有点特。的日子这一天，阿诺起得很早。在天光还只是一抹灰白，
城市尚未苏醒的时候，他就起来了。他没有再把自己埋进被子里，也没有继续待在宿舍里，
而是洗漱干净后，选择了一套我曾经最喜欢的衣服，
来到了我们曾经短暂地、共同居住过的那间小小的出租屋。
这是我们用攒了很久的兼职工资租下的地方，我们叫它“秘密基地”。屋子不大，
但每一个角落都充满了我们的气息。他拿出钥匙，打开门。
屋子里的空气因为几天无人居住而显得有些凝滞，灰尘在从窗帘缝隙透进来的光柱中飞舞。
他没有开灯，只是安静地站了一会儿，然后，开始收拾这间屋子。他的动作很慢，
却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仿佛在进行一场神圣的仪式。
他把我随手搭在椅背上的那件米色针织外套，小心翼翼地取下，轻轻拍去上面的微尘，
然后叠得整整齐齐，放进了衣柜；他把我散落在书桌上的那几本东野圭吾的小说，
按照大小顺序，一本本码放整齐；他甚至找来湿布，
一遍遍地擦拭着那个我总嫌有灰尘的窗台，擦得锃亮，不留一丝痕迹。他没哭，也没说话，
只是安静地做着这一切。这间小小的屋子，被我们俩的爱填得满满当当，如今，
却只剩下他一个人，在沉默地整理着我们共同的回忆。每一个动作，都像是在向过去告别，
又像是在拼命挽留。临近中午时，他走进厨房，从冰箱里拿出一瓶牛奶，
倒进我们买的情侣杯里——我的那只，印着一只打瞌睡的猫。他将牛奶放进微波炉里，
设定了30秒。这是我最喜欢的温度，捧在手心，刚刚好，不会太烫，也不会太凉。
他将温好的牛奶杯，小心翼翼地放在了书桌靠窗的那一边——那曾是我的专属座位，
我喜欢一边看书，一边看窗外的风景。然后，他就那么安静地坐在桌子的另一侧，
也就是他自己的位置上，目光沉沉地落在那个印着瞌睡猫的牛奶杯上，
像是在等待一个绝不会迟到的赴约人。我看见那杯牛奶的热气，正袅袅地升腾，
在微尘浮动的光线里氤氲成一团模糊的白雾，然后，在空气中一点一点地散去，消失不见。
我看着他，他就那样坐着，一动不动，像一座望妻石。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牛奶，
终究还是会凉掉的。就在这时，几下迟疑而轻微的叩门声，像怕惊扰了什么似的，
敲碎了一室的死寂。阿诺的身体僵了一下，目光从已经冰凉的牛奶杯上移开，过了很久，
才缓缓起身去开了门。门外站着的是晓月。我从小到大最好的朋友，
那个说要给我当一辈子伴娘的女孩。她看起来糟糕透了。那个总是笑得眉眼弯弯，
像颗小太阳一样明媚的少女，此刻脸色是灰败的，连唇上都失了血色，干裂起皮。
她的眼睛肿得像两颗熟透的桃子，里面布满了破碎的红血丝，
那双一直亮晶晶、仿佛盛满了星光的眸子，如今只剩下一片黯淡，
像一片被大雨冲刷过的荒原。她甚至没有像往常那样好好打理自己，
几缕发丝疲惫地贴在脸颊上，整个人都像是被抽走了全部的生气，瘦得让人心疼。
她看着阿诺，阿诺也看着她。两个人像被同一场风暴席卷、摧残得面目全非。
他们之间没有一句问候，那是一种超越了言语的、浸满悲伤的对望。
晓月手里提着一个行李箱，那是我放在家里的行李箱。她应该是来帮我收拾东西的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