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夜色如墨，泼洒在雕梁画栋的周府之上。府内张灯结彩，大红喜字贴满了窗棂廊柱，
喧闹的贺喜声、觥筹交错声直至夜深才渐渐散去，
只留下满院的寂静和一间新房内跳跃的红烛火光。我叫林晚，此刻穿着繁复华丽的凤冠霞帔，
正端坐在铺着大红鸳鸯被的床榻边。头顶的赤金珍珠冠沉重得几乎要将我纤细的脖颈压弯，
绣着龙凤呈祥图案的红盖头隔绝了视线，眼前只有一片朦胧而刺眼的红。指尖冰凉，
被我死死地攥在掌心，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心，跳得如同擂鼓，一下一下，撞击着胸腔，
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忐忑和一丝虚幻的期待。这亲事，据说是我在离开盖聂之后，
近乎癫狂地向父母哀求来的。周家，富甲一方，声名显赫，能与我家有些许生意往来，
已是高攀。父母当初或许只是酒后一句不经意的戏言，没曾想，
周家老爷和夫人竟爽快地应承了下来。于是，一切便如水到渠成，三书六礼，八抬大轿，
风风光光，将我迎进了这宅门。可这位素未谋面的周家少爷周慕辰，他真的情愿吗？
娶一个或许只是为了家族生意而硬塞过来的女子？我对他一无所知，只听闻他容貌极美，
是城中无数闺秀的春闺梦里人。这样的男子，又怎会甘心接受一段毫无感情基础的婚姻？
思及此，那份微薄的期待便如风中残烛，摇曳欲灭。“吱呀——”门被轻轻推开了。
我的心骤然缩紧，呼吸也随之停滞了一瞬。沉稳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每一步都像是踏在我的心尖上。他先是细致地落了锁，那轻微的咔哒声，
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仿佛锁住的不仅仅是一扇门，还有我未知的幸福。
他走到我面前站定。透过盖头下方的缝隙，我能看见他一双穿着云纹锦靴的脚，
以及一截用银线绣着祥云图案的红色袍角。空气中弥漫开一股清冽好闻的檀香，
混合着淡淡的酒气，那是属于他的气息，陌生却带着不容抗拒的侵略性。紧接着，
一杆系着红绸的喜称探入了盖头之下，轻轻向上一挑。眼前骤然一亮，烛光有些刺眼，
我下意识地垂下了眼睑，不敢抬头看他。视线所及，
是他腰间佩戴的一块质地上乘的羊脂白玉，温润流光。他并未言语，只是转身走到桌边，
拿起白玉酒壶，缓缓斟满了两杯合卺酒，酒杯是上好的琉璃盏，在烛光下折射出斑斓的色彩。
他端着酒杯走回我面前，将其中一杯递给我。我的手指微颤，接过酒杯时，
冰凉的琉璃触感让我微微一抖。我们手臂交错，距离近得我能看清他修长手指的骨节，
以及手腕上若隐若现的青筋。仰头饮下合卺酒时，辛辣中带着微甜的液体滑过喉咙，
我却尝不出任何滋味，只觉得一股热流从胃里升起，灼烧着四肢百骸。他依旧沉默，
只是引着我走到梳妆台前。铜镜模糊地映出我们的身影，他站在我身后，身形高大，
将我完全笼罩在他的影子里。他开始动作轻柔地为我卸下头上繁重的发饰。
金钗、步摇、珠花……一件件被取下，放在铺着红色丝绒的托盘里，发出细微的碰撞声。
每取下一件，我都感觉轻松一分，但心头的重压却丝毫未减。
当最后一支固定发髻的玉簪被抽离，如墨的青丝瞬间披散下来，垂至腰际。镜中的女子，
脸色因紧张而略显苍白，但眉眼间依稀可见几分清丽姿色，算得上是个美人胚子。
他拿起梳妆台上早已备好的一把小巧金剪刀，动作轻柔地撩起我耳畔的一缕头发，
咔嚓一声剪下。接着，他又剪下自己的一缕黑发。两缕头发被他灵巧的手指缠绕、打结，
最终成了一个紧密的结，郑重地放入一个雕刻着并蒂莲的紫檀木盒中。“结发为夫妻，
恩爱两不疑。”声音温和，这是听到他说的第一句话。这古老的仪式，
此刻却让我心头涌起一股难以名状的酸涩。恩爱？我们之间，何来恩爱？他俯身，
将我打横抱起，手臂坚实而有力，隔着层层衣料，仍能感受到那温热的体温。
我下意识地轻呼一声，手臂不由自主地环住了他的脖颈，脸颊瞬间滚烫。
他步履平稳地将我置于宽大的床榻上，随即自己也和衣躺下，与我面对面。距离近在咫尺，
他的呼吸几乎拂过我的面颊，周身那清冽的檀香将我紧密包裹。
我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胸膛的起伏和透过衣物传来的温热。我紧张得浑身僵硬，
连呼吸都变得极其轻缓小心翼翼，生怕惊扰了这诡异又暧昧的氛围。偶尔气息不顺，
温热的鼻息不经意间掠过他近在咫尺的脖颈肌肤。突然，他伸手轻轻握住了我的肩膀，
力道并不重，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稳定。他俯身凑近我的耳畔，
温热的气息喷洒在我敏感的耳廓上，声音低沉，含着一丝几不可察的暗哑。
“为夫以为自己定力尚可，未曾想……夫人竟如此撩动人心。
”那气息和话语如同细微的电流，瞬间从耳廓窜遍全身，带来一阵难以抑制的酥麻。
我惊愕抬眼，终于撞入了他的双眸。那是一双极其好看的眼眸，眼尾微挑，瞳仁深邃，
此刻在跳动的烛光映照下，漾着红色的波光，幽深难测，里面翻涌着我看不懂的复杂情绪。
未及我反应，他的唇已轻柔地覆了上来。唇瓣相触的瞬间，温润柔软的触感让我浑身一颤，
大脑一片空白。我怔怔地承受着这个吻，面颊灼烫，忘了拒绝。或许……在心底深处，
对这位名正言顺的夫君，也并未生出真正的抗拒之意。他的吻起初带着试探，
轻柔地摩挲着我的唇瓣，似在安抚我的紧张。随即，
便耐心地、温柔地试图叩开我因无措而紧闭的唇齿。我笨拙地、生涩地尝试着回应，
舌尖轻微的触碰都让我心跳失序。然而，身体却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
如同风中瑟缩的秋叶，彻底泄露了我内心巨大的恐慌和无所适从。
他似乎立刻察觉到了我的颤抖，所有的动作在那一刻戛然而止。他微微抬起头，
俯视着目光游离、脸色绯红却眼神慌乱的我。我羞愧地避开了他的视线，心中一片混乱。
良久，我听到他极轻地叹了口气，那双深邃眼眸中翻涌的情绪渐渐平息，
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清晰的愧疚与歉意。“是为夫失礼了。”他松开我，
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暗哑，随即翻身平躺，却依旧面向着我，闭上了眼睛，
仿佛方才那场突如其来的亲密从未发生。新房内陷入一片死寂，
唯有红烛燃烧时偶尔发出的“噼啪”声，反而衬得这方天地愈发静谧得令人心慌。
我那狂乱的心跳，在漫长的沉默后渐渐平复，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说的空虚与迷茫，
仿佛整个人被抽空了力气，只剩下无尽的疲惫。先前饮下的合卺酒，后劲渐渐涌了上来。
我本就不胜酒力，平日几乎滴酒不沾，那看似温和的液体，实则醇厚，此刻化作股股热流，
在四肢百骸间窜动，蒸得我脸颊发烫，头脑也愈发昏沉。
视线里的红帐、烛影都仿佛蒙上了一层薄纱，微微晃动着。许是这酒精瓦解了理智的防线，
许是潜意识里渴望温暖与依靠的本能，我竟不由自主地、极轻地向他那边挪近了一些。
动作带着试探和一丝连自己都未察觉的依赖。最终，我将头轻轻靠在了他宽阔而温暖的胸前。
隔着丝质的婚服，我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胸膛传来的温热，以及那沉稳有力的心跳声，
节奏分明，一声声敲击着我的耳膜，奇异地抚平了我方才的恐慌与不安。这规律的声音，
像带有某种催眠的魔力，将我紧绷的神经一点点松弛下来。酒意如潮水阵阵上涌，
意识在这令人安心的节奏与温暖的包裹中，渐渐模糊、飘远。
现实与过往的界限变得模糊不清，身体轻飘飘的，仿佛浮在云端。恍惚间，
那个深埋心底、日夜啃噬着我、却又被我强行压抑的名字，如同终于挣脱了所有束缚的幽灵。
趁着这意识松懈、理智涣散的瞬间，不受控制地从我唇边逸出，轻若蚊蚋，气息微弱，
却在这落针可闻的静寂中，清晰得如同惊雷，
骤然打破了这小心翼翼的平静：“盖聂……”话音刚落的瞬间，
我明显感觉到倚靠的身躯骤然僵硬。头顶上方，那道原本已经闭上的目光倏然睁开，
锐利如冰刃，使得空气中温度骤降。他猛地坐起身，方才那份温和与克制荡然无存，
眼神里闪过一丝彻骨的寒光，声音冷得如同数九寒冰：“盖聂是谁！”2那两个字，
如同惊雷，不仅炸响在红烛摇曳的新房，更将我混沌的意识瞬间劈开一道裂痕。
我彻底清醒过来，血液仿佛在刹那间凝固，周身上下那短暂的温暖顷刻被刺骨的寒意取代。
我无法回答，也无从答起。只能将脸深深埋下，指甲更加用力地掐进掌心，
试图用这尖锐的疼痛来维持摇摇欲坠的清醒和镇定。然而，
记忆的闸门一旦被这无意间的呼唤撬开，往事便如汹涌的潮水，奔腾而至，瞬间将我淹没。
盖聂，和我是青梅竹马。我们一同长大，在故乡那开满桃花的小镇上，留下了无数欢声笑语。
他是镇上最出色的少年郎，剑眉星目，身手矫健，一把长剑舞得出神入化。
我们曾在小溪边许下诺言，曾在桃花树下私定终身。我以为，我们会一直这样下去，
直到白头。可心中的理想总比我重要的，他说他要去追寻更广阔的天地，
要成为名震天下的剑客。他执意要离开，无论我如何哭泣、哀求，他都铁了心。那夜，
他背起行囊，决绝的背影消失在小镇尽头，也从此消失在我的生命里。他离开后，
我如同失去魂魄的行尸走肉。父母见我日渐消瘦，忧心忡忡。或许是为了让我彻底死心，
或许是为了寻找一门好亲事冲喜，他们开始张罗我的婚事。也就是在那段浑浑噩噩的日子里，
我听说了周家的显赫、周家公子的貌美，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勇气和绝望，我竟向父母哀求，
希望能嫁入周家。仿佛只要离开那个充满回忆的小镇，嫁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
就能摆脱盖聂留下的阴影。如今看来，这不过是饮鸩止渴。思绪飘远，
我又想起了成亲前一夜发生的惊心动魄之事。那晚，我待在闺房，明日便要出嫁，
心中却无半分喜悦，只有无尽的茫然。丫鬟们或是休息，或是去了前厅帮忙准备明日的事宜，
院子里静悄悄的。突然，我听到门外传来一阵异样的响动，心下疑惑，起身打开房门，
想查看究竟。月光下，只见院中站着一个黑影，带着浓重的酒气。我走近几步，
借着月光看清来人的脸，顿时吓得魂飞魄散！是张侠客！盖聂最好的朋友，
也是盖聂江湖朋友中唯一知晓我们之间所有往事的人。他此刻面色阴沉，双眼布满血丝，
目光恶狠狠地盯着我，那眼神，像是要将我生吞活剥了一般。“是……是你？
你怎么会在这里？”我惊恐地后退，声音颤抖。张侠客一步步逼近，
带着浓烈的酒气和杀气：“我来看看，明日就要飞上枝头变凤凰的林大小姐，
是何等得意模样！”“滚！你快滚！”我吓得尖声大叫，转身就想逃回屋里。
可他的动作更快，如鬼魅般瞬间移至我面前，出手如电，点了我身上的穴道。
我顿时浑身僵硬，动弹不得，连声音也发不出来，只能惊恐地瞪大眼睛。
他一把将我扛在肩上，纵身一跃，便轻松地翻过了院墙。前厅的人听到我方才的尖叫声，
纷纷赶来查看，只看到洞开的房门和空荡荡的院子。父亲勃然大怒，
厉声呵斥家丁护卫立刻追寻。可张侠客的轻功极高，寻常家丁哪里是他的对手，
很快就被甩得无影无踪。张侠客扛着我，在夜色中疾行。冷风刮过我的脸颊，
我的心如同坠入冰窟。不知过了多久，他停在了一处熟悉的院落外。
这里曾是我和盖聂偷偷见面的地方。院子里，隐约传来一男一女的对话声。张侠客带着我，
隐匿在不远处的树影里，冷冷地注视着院内。只见院中，一个五六岁的少女正站在一旁，
容貌清丽，出落得亭亭玉立，我从未在盖聂身边见过她。
而那个正在月光下舞剑的男子……我的心猛地一沉！那是盖聂吗？他如今却变得骨瘦如柴，
面色苍白如纸，舞剑的动作虽然依旧带着章法，却显得有气无力，精神萎靡到了极点，
整个人笼罩在一股浓得化不开的颓丧和绝望之中。这哪里还是当初的那个翩翩少年郎啊。
“哥，你再不努力振作，嫂嫂就真的再也回不来了！”少女的声音带着哭腔和焦急，
而她口中的“嫂嫂”难道是我？这句话似乎刺激到了盖聂，他的剑招猛地变得凌厉了几分，
但很快又因为体力不支而慢了下来，可他依旧咬着牙，没有放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