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导火索:燥热与压抑六月三号。我记得格外清楚,那天天气邪门地燥热,
刚进六月就跟下了火似的。天空是那种灰蒙蒙的白,太阳躲在云层后面,
却把所有的热量都毫无保留地倾泻下来,空气黏稠得能拧出水。
知了在厂区那几棵半死不活、树干歪扭得像麻花一样的槐树上,拼了命地嘶叫,
那声音不像是鸣唱,倒像是用指甲刮擦生锈的铁皮,刮得人心头发慌,
一股无名火在五脏六腑里乱窜。我身上那套深蓝色的工装,早就被汗水浸透,
后背上结了一层白花花的盐碱,紧紧贴在皮肤上,又痒又黏。
流水线上传送带永无止境的嗡嗡声,冲床单调而剧烈的哐当声,
还有空气中弥漫着的金属切削液、机油和汗水混合的复杂气味,
这一切构成了我过去三年如同背景噪音般的生活。但今天,这噪音变得格外刺耳,
这气味变得格外令人作呕。
我攥着那张在裤兜里揣了整整一上午、已经被手心的汗浸得有些发软、边缘卷曲的辞职信,
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捏得失去了血色,泛着白。信纸很普通,
是从班组记录本上撕下来的横格纸,上面只有寥寥几行字,却感觉重逾千斤。
推开车间办公室那扇同样油腻腻的木门,一股更加浓烈、更具“特色”的浑浊气息扑面而来,
廉价香烟的焦油味、不知泡了多久的隔夜茶水的涩味,
及刘胖子身上那试图掩盖体味却总是过量、浓烈到呛人的古龙水味道他本人曾得意地宣称,
这是“成功男人”的标志性气息,这三种味道纠缠在一起,形成一股强大的冲击波,
差点给我顶一跟头,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刘胖子正翘着二郎腿,
那双擦得锃亮却难掩劣质的皮鞋尖在空中得意地晃悠着。
他整个人深陷在那张宽大的人造革老板椅里,椅背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他对着手机唾沫横飞,声音洪亮得生怕隔壁车间听不见:“王总!您放心!这批货,
我就是三天三夜不睡觉,也保证给您按时按质赶出来!咱们合作这么多年,
您还不了解我刘某人?诚信!就是最大的本钱!哈哈哈……”见我进来,
他眼皮懒洋洋地撩了一下,浑浊的眼珠里没有任何内容,随即又沉浸在电话的吹嘘中,
只用夹着香烟的手,像驱赶苍蝇一样,不耐烦地朝旁边的破旧沙发挥了挥,示意我等着。
我没坐。那沙发脏得看不出本色,上面堆着些不知名的杂物。我就那么站着,
身体绷得像一根即将拉满的弓弦。目光转向窗外,透过布满灰尘和油污的玻璃,
能看到厂房灰扑扑的石棉瓦屋顶,像一片片巨大的死鱼鳞片。更远处,
是厂区那根标志性的、如同巨型香烟般矗立的大烟囱,
正永不疲倦地向外喷吐着灰白色的烟雾,懒洋洋地融入灰蒙蒙的天空。这景象,
和三年前我刚来时几乎一模一样,只是那时看,觉得是生机是饭碗,现在看,
只觉得是囚笼是窒息。脑海里,
双腿;班组长老王那张永远堆着无奈笑容、一遍遍催促产量和填报考勤表的脸;还有刘胖子,
他那张肥腻的脸,总是能在发薪日前夕恰到好处地阴沉下来,然后召集大家开会,
——“最近行业不景气”、“客户回款慢”、“厂里资金压力大”——来宣布压半个月工资,
或者巧立名目扣掉一些奖金。每次,他都说得痛心疾首,
仿佛扣下的钱都进了他自己的腰包……哦,或许,事实也差不多。以前,我总是低下头,
默默忍受。为了生活,为了那点微薄的薪水,
也因为我那老实巴交的父亲总在电话里叮嘱:“峰子,在外头干活,忍一时风平浪静,
退一步海阔天空,别惹事。”可忍让换来的不是尊重,而是变本加厉的轻视和剥削。这一次,
新订单下来,刘胖子又想故技重施,宣布要“暂时”压一个月工资,
等订单完成后再“统一结算”。去他妈的统一结算!这借口他用得都快包浆了!够了,
真他妈的够了。胸腔里那股憋闷了太久的气,像烧开的沥青,咕嘟咕嘟地冒着泡,
快要冲破喉咙。二、交锋:沉默的火山爆发刘胖子终于心满意足地撂下电话,
脸上还残留着谄媚笑容的余温。他端起茶杯,呷了一口浓得发黑的茶汁,
这才慢悠悠地把目光转向我,以及我手里那张皱巴巴的纸。“啥意思?”他捏着信纸的一角,
手指上硕大的金戒指晃眼,语气里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仿佛我递过去的不是辞职信,
而是一张沾了秽物的废纸。我深吸一口气,努力让声音听起来平稳,
不带一丝波澜:“刘主任,我不干了。今天把这个月干完,就办手续离职,麻烦您批准一下。
”“不干了?”刘胖子像是听到了本年度最荒诞的笑话,声音陡然拔高,
震得窗户上的灰尘似乎都抖了抖。他把信纸抖得哗哗作响,
好像那样就能抖掉什么不吉利的东西。“林峰,你说不干就不干?厂子里是你家开的?
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啊?现在订单正紧得火烧眉毛,全厂都在连轴转,
你这个时候撂挑子走人,流水线停了损失谁赔?你负得起这个责任吗?”他一边说,
一边用粗短的手指敲打着桌面,发出咚咚的闷响。我知道他会来这一套,早有准备。
“劳动合同上白纸黑字写明了,劳动者提前三十天书面通知用人单位,可以解除劳动合同。
我今天交报告,干满这个月,正好三十天,完全符合法律规定。
”我尽量用平静的语调陈述事实,避免刺激他。“法律规定?
”刘胖子像是被这个词烫了一下,猛地一拍桌子,
那个印着“先进生产者”字样的搪瓷茶杯盖应声跳起,又落下,发出刺耳的碰撞声。
“在这儿,在这个车间,老子就是规定!想走?行啊!翅膀硬了是吧?我告诉你,
这个月的工资,还有上个月按规矩押的那半个月,你是不想要了吗?啊?!”最后那句话,
他刻意拖长了音调,每个字都像浸了冰水的鞭子,带着赤裸裸、明晃晃的威胁。他身体前倾,
那双被肥肉挤压得只剩下两条细缝的眼睛里,闪烁着狡黠、油腻而又胜券在握的光。
他太清楚了,那笔钱——是我起早贪黑,在噪音和油污中,用健康和时间,
一分一分熬出来的血汗钱。是支撑我在这座城市活下去的唯一倚仗。他笃定,
我会像过去无数次那样,为了这笔钱,选择低头,选择继续忍受。就是这句话,
这根看似寻常、他习以为常的“杀手锏”,此刻却像一根烧得通红、带着倒刺的钢针,
猛地扎进了我脑子里那根早已绷紧到极限的弦上。
三年来的隐忍、计算、对现实的妥协、对未来的迷茫,所有积压的情绪,在这一瞬间,
被这句无耻的威胁彻底点燃。“啪”的一声脆响,理智的弦断了。一股灼热的火焰,
混着屈辱和愤怒,从脚底板猛地窜起,沿着四肢百骸直冲天灵盖,烧得我双眼赤红,
眼眶滚烫,连视线都开始模糊扭曲。我往前踏了一大步,
厚重的劳保鞋底踩在满是烟灰和痰渍的水泥地板上,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
办公室角落里,那个平时总是装模作样敲键盘、对刘胖子谄媚逢迎的文员小李,
此刻也吓得停了手,缩着脖子,连呼吸都屏住了,恨不得把自己塞进电脑机箱里。
我死死盯着刘胖子那双因为惊愕而微微睁大、开始流露出些许慌乱和躲闪的眼睛,
用尽全身力气,一字一顿,声音不大,却像铁锤砸在铁砧上,
清晰无比地砸进死寂的空气里:“刘主任,你、可、以、不、发。”停顿了一下,
让每个字都沉淀下去,然后,几乎是咬着后槽牙,
迸出了后半句:“一、分、钱、都、别、给、我、发。”“真、这、样,
” 我嘴角扯出一个近乎狰狞的弧度,“我、敬、你、是、条、汉、子!
”三、冲突升级:纸老虎的原形办公室里,时间仿佛凝固了。窗外的知了像是被按了静音键,
连远处车间的机器轰鸣声都诡异地远去。只剩下每个人粗重或不稳的呼吸声。
空气粘稠得如同液态的铅。刘胖子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
先是“唰”地一下涨成了酱紫色,像一块腐烂的猪肝,太阳穴上的青筋突突直跳;紧接着,
血气又迅速褪去,变成一种死气沉沉的灰白,像是被抽干了血的尸体。他嘴唇哆嗦着,
手指颤抖地指着我,你了半天,
才从喉咙里挤出一句变了调的嘶吼:“你……你他妈说话很冲蛋啊!
”他猛地从老板椅上弹起来,由于动作过猛,肥硕的肚子撞在桌沿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他顾不得疼痛,手指头几乎要戳到我的鼻梁上,“很屌是吧?啊?!敢这么跟我说话!
”我看着他气急败坏的样子,心里那头压抑已久的野兽反而平静了些许,
一种奇异的冷静笼罩下来。我甚至低低地笑了起来,
是那种从喉咙深处挤压出来的、带着冰碴子的冷笑:“你不是也一样吗?
不是理直气壮说不给我发工资吗?怎么,只准州官放火,不准百姓点灯?刘主任,你这规矩,
立得挺双标啊。”“小兔崽子!”刘胖子被我的话噎得够呛,脸涨得更红了,
试图用年龄和资历挽回颓势,“我告诉你,我比你多吃十来年的盐,
走过的桥比你走过的路还多!跟我耍横?玩愣的?你他妈还嫩了点!信不信我弄你,
也就是一时半会儿的事!”这话听起来气势汹汹,但尾音已经带上了不易察觉的颤抖,
暴露了他内心的虚怯。“弄我?”我嗤笑一声,
猛地扯了扯早已被汗水浸透、紧紧箍在脖子上的工装领口,最上面的扣子崩飞出去,
不知掉到了哪个角落,露出了清晰的锁骨线条。“行啊!光说不练假把式!走,
咱现在就去车间外面的空地上练练!你不是能耐吗?你不是要‘弄’我吗?我给你机会!
”我一边说,一边真就转身往门口走,动作干脆利落,没有丝毫犹豫。“你给我打伤了,
打残了,我林峰今天要是问你要一分钱医药费,我他妈是你孙子!反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