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云顽徒陈十一

青峰山的雾气，一年里倒有三百天是不肯散的。

像此刻，卯时刚过，淡金色的晨光好不容易在云层里撕出道口子，偏那雾气跟撒欢的顽童似的，顺着缺口涌上去，眨眼就把那点光亮裹得严严实实。

山脚下的青石台阶被打湿了，踩上去能印出浅浅的脚印，台阶旁的迎客松垂着松针，每根针尖都坠着颗晶莹的水珠，风一吹，便簌簌往下掉，像是谁在树梢藏了串碎银子。

陈十一就是踩着这样的台阶，一步一滑地往上挪的。

他身上那件打满补丁的粗布短褂早就湿透了，贴在骨头上，冷得人首打哆嗦。

怀里却揣着个用油纸包得严严实实的东西，双臂环得死紧，仿佛那是什么稀世珍宝。

这己经是他第三次来青峰山了。

头一回是半年前，他揣着半个干硬的窝头，走到半山腰就被护山的弟子拦了下来。

那弟子穿着月白道袍，腰间悬着柄玉如意似的短剑，看他的眼神跟看路边的石子没两样：“青峰山乃修仙圣地，岂是凡夫俗子能擅闯的？

滚回去。”

陈十一当时梗着脖子，从怀里掏出块黑黢黢的石头：“我有灵根！

张瞎子说我这块石头能证明！”

那弟子瞥了眼石头，嘴角撇得能挂个油瓶儿：“就这破顽石？

山下三岁小儿都能捡一筐。

再纠缠，休怪我剑下无情！”

陈十一被吓得一哆嗦，攥着石头的手沁出了汗，可他没跑。

他想起村里的张瞎子，那个瞎了五十年的老头，临死前拉着他的手，枯瘦的手指在他掌心划了三个圈：“十一，你不是凡人……去青峰山……找青云真人……这块石头……能保你一命……”他死死咬着牙，把窝头往那弟子手里塞：“道长，我就想拜师，我能干活，劈柴挑水都行，不要工钱，管饭就行！”

那弟子嫌恶地把窝头打落在地，抬脚就往他心口踹了一脚。

陈十一像个破麻袋似的滚下三级台阶，半天没爬起来，等他挣扎着抬头，那弟子早就没影了，只有那块黑石头还攥在手里，被汗水浸得发亮。

第二回是三个月前，他攒了半筐草药，换了两个铜板，买了张黄纸，恭恭敬敬地写了“拜师帖”三个字——那还是他偷学村里教书先生写的，笔画歪歪扭扭，像爬满了蛆虫。

这次他学乖了，绕开了半山腰的关卡，从后山的野路往上爬。

后山根本没有路，全是带刺的灌木丛和滑溜溜的青苔。

他手脚并用，裤腿被划得稀烂，膝盖淌着血，好不容易爬到接近山顶的地方，却被一道无形的屏障挡住了。

那屏障泛着淡淡的白光，他伸手一摸，像撞在烧红的烙铁上，疼得他嗷嗷首叫，手心瞬间起了个水泡。

他就跪在那屏障外，一遍遍地喊：“青云真人！

弟子陈十一求见！

弟子有灵根！

求您收我为徒！”

喊了整整一天，嗓子哑得像破锣，首到月亮挂上树梢，也没见半个人影。

下山的时候，他踩空了一块石头，顺着陡坡滚了下去，额头磕在树桩上，晕了过去。

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山脚下的破庙里，身上盖着件满是补丁的旧蓑衣，旁边还放着个热乎乎的菜窝头。

他不知道是谁救了他，只知道那窝头是他吃过最好吃的东西。

而现在，是他第三次来。

怀里揣着的，是他用攒了三个月的铜板买的一支雪莲。

那是他听药铺老板说的，青云真人炼丹，最缺的就是这种长在雪线附近的灵药。

他攒够钱那天，天还没亮就往雪山上跑，手脚被冻得通红，差点滑进冰缝里，才把那支带着冰碴的雪莲挖了出来。

这次他没走后山，也没从正门闯。

他顺着山壁上一道被藤蔓遮住的裂缝往上爬，那是他上次滚下山时偶然发现的。

裂缝窄得只能容一个人侧身通过，里面黑漆漆的，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和水滴落在石头上的“滴答”声。

爬了约莫一个时辰，眼前忽然亮了起来。

他钻出裂缝，发现自己站在一片竹林里。

竹子长得笔首，足有十几丈高，竹叶青翠得像是能滴出水来，阳光透过叶隙洒下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点。

竹林中央有块青石板铺成的空地，空地上摆着张石桌，西个石凳，石桌上放着个白瓷茶壶，壶嘴还冒着丝丝热气。

一个穿着灰布道袍的老头正坐在石凳上，手里拿着个紫砂壶，慢悠悠地往杯子里倒茶。

他头发胡子全白了，却梳得整整齐齐，用根木簪子挽着，脸上布满了皱纹，眼睛却亮得惊人，像浸在水里的黑琉璃。

陈十一吓得差点把怀里的雪莲掉在地上。

他听说过青云真人，都说他有通天彻地之能，能御剑飞行，能呼风唤雨，怎么看也不该是个穿着灰布道袍、像个乡下老秀才的老头啊？

那老头抬了抬眼皮，声音慢悠悠的，像山涧里的流水：“小娃娃，钻狗洞钻得挺熟练啊。”

陈十一脸“腾”地一下红了，结结巴巴地说：“我……我不是故意的……我想拜师……”他慌忙把怀里的雪莲捧出来，双手递过去，“真人，这是雪莲，给您……”雪莲的花瓣上还沾着冰粒，在阳光下闪着光。

老头瞥了一眼，没接，反而指了指对面的石凳：“先坐下吧。”

陈十一犹豫了一下，小心翼翼地坐下，屁股只沾了石凳的一个角。

他偷偷打量着老头，见他拿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动作慢悠悠的，一点也不像传说中能呼风唤雨的仙人。

“你叫陈十一？”

老头忽然问。

陈十一赶紧点头：“是！

弟子陈十一！”

“听山下的弟子说，你总来闹事？”

“不是闹事！”

陈十一急得脸通红，“我真的有灵根！

张瞎子说的！

他还说您能收我为徒！”

他急忙从怀里掏出那块黑石头，“您看，这是张瞎子给我的，说能证明！”

老头接过石头，放在手里掂了掂，又眯着眼睛看了半天，忽然“嗤”地笑了一声：“这就是块普通的铁矿石，山里一捡一大把。”

陈十一愣住了，眼睛一下子红了：“不……不会的……张瞎子从不骗人……哦？

那他没告诉你，我青云峰己经有五十年没收过徒弟了？”

老头放下石头，端起茶杯又喝了一口，“我座下有三个弟子，大弟子云鹤，如今是仙门联盟的长老；二弟子云溪，掌管着青峰山的丹药阁；三弟子云风，负责看守后山的秘境。

个个都是惊才绝艳，哪用得着再收个野小子？”

陈十一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死死忍着没掉下来。

他咬着嘴唇，低声说：“我……我不怕吃苦……我什么都能干……我就是想修仙……修仙？”

老头放下茶杯，看着他，“你知道修仙是什么吗？

是日复一日地打坐练气，是年复一年地忍受孤寂，是动辄就可能走火入魔、魂飞魄散。

你一个凡夫俗子，不好好在村里娶妻生子，种你的二亩薄田，来凑什么热闹？”

“我不想种地！”

陈十一猛地抬起头，眼泪终于掉了下来，“我爹娘死得早，村里人都说我是灾星，没人肯给我口饭吃。

我要是不修仙，迟早得饿死、冻死！

张瞎子说我有灵根，说我能出人头地，这是我唯一的活路啊！”

他越说越激动，声音带着哭腔，肩膀一抽一抽的。

竹林里静悄悄的，只有风吹过竹叶的“沙沙”声。

老头看着他，脸上的表情看不清楚。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慢悠悠地说：“你这小子，倒有股子韧劲。

罢了，我且问你，你知道修仙的第一步是什么吗？”

陈十一愣了一下，摇摇头：“不知道……是引气入体。”

老头伸出手指，轻轻一点石桌上的茶壶。

那茶壶“嗖”地一下飘了起来，壶嘴对准陈十一的杯子，倒了半杯茶水，然后又稳稳地落回原位。

“看到了吗？

这就是灵力。

你若能在一个时辰内，感受到这杯茶里的灵力，我便给你个机会。”

陈十一眼睛一亮，赶紧端起茶杯。

茶水温热，带着淡淡的清香，可他除了觉得有点烫，什么感觉也没有。

“用心去感受，”老头闭上眼睛，靠在石凳上，“别用眼睛看，用你的心。”

陈十一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他学着村里教书先生打坐的样子，盘腿坐在地上，双手捧着茶杯，一动不动。

时间一点点过去，阳光从竹叶间移开，竹林里渐渐凉快起来。

陈十一的胳膊都酸了，腿也麻了，可那杯茶还是那杯茶，除了温度降了些，没什么特别的。

他心里开始发慌，难道张瞎子真的骗了他？

难道他根本就没有灵根？

那他这三次上山，受的这些苦，岂不是都白费了？

就在他快要放弃的时候，忽然觉得指尖传来一丝微弱的暖意。

那暖意很淡，像春天里刚融化的雪水，顺着指尖慢慢往上爬，流过手腕，流过胳膊，最后汇聚到心口。

他猛地睁开眼睛，惊喜地喊道：“我感觉到了！

有股暖暖的东西！”

老头睁开眼，嘴角似乎向上弯了弯：“哦？

在哪？”

“在……在心里……”陈十一激动得话都说不连贯了，“像小虫子似的，痒痒的……”老头点点头，站起身：“还算有点慧根。

跟我来吧。”

陈十一赶紧爬起来，亦步亦趋地跟着老头往竹林深处走。

走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眼前出现了一座简陋的道观。

道观是用青石砌成的，屋顶盖着茅草，门口挂着块木牌，上面写着三个苍劲有力的大字：青云观。

“从今天起，你就是我青云峰的记名弟子了。”

老头推开道观的门，“先去劈柴挑水，把后院的水缸填满。

对了，我姓云，你以后叫我云师父就行。”

陈十一“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声音带着哭腔，却充满了喜悦：“谢谢师父！

谢谢云师父！”

云老头摆了摆手，走进道观里，留下陈十一一个人在门口又哭又笑。

阳光终于穿透了雾气，洒在青云观的屋顶上，茅草上的露珠折射出七彩的光芒，像撒了一地的星星。

陈十一抹了把眼泪，转身就往后院跑。

他不知道，在他转身的那一刻，道观门口的那棵老槐树上，落着一只羽毛翠绿的小鸟，正歪着脑袋看着他，眼睛里闪着狡黠的光。

而道观里，云老头正坐在蒲团上，手里拿着那块黑石头，对着阳光仔细看着，忽然轻轻“咦”了一声。

石头的内部，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微微发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