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先恢复的是听觉，远处似乎有仪器规律的“滴滴”声，像是生命倒计时的读秒。
然后是嗅觉，浓重得令人作呕的消毒水气味无孔不入，提醒着她身在何处。
苏念缓缓睁开眼，视野里是模糊的天花板，白得刺眼。
身体像是被拆开重组过，每一寸骨头都泛着酸软无力，而小腹处空荡荡的坠痛感，则无比清晰地昭示着那个微小生命的逝去。
它来了，又走了。
在她甚至来不及感知它的存在之前，就被它的父亲，亲手判决了***。
病房里很安静，只有她一个人。
厚重的窗帘隔绝了外面的天色，不知道是白天还是黑夜。
这种死寂，比香榭园那座空荡荡的别墅，更让人窒息。
门被轻轻推开，一名年长的护士端着药盘走进来。
看到苏念睁着眼睛，她愣了一下，随即露出一个职业化的、带着些许怜悯的笑容：“陆太太，您醒了？
感觉怎么样？
有没有哪里特别不舒服？”
陆太太……这个称呼像是一根针，轻轻扎在心口最柔软的地方。
她配吗？
一个连自己孩子都保不住的“太太”。
苏念摇了摇头，嘴唇干裂，发不出声音。
护士熟练地帮她检查输液管，调整滴速，语气温和地嘱咐：“手术很顺利，但您身体有些虚弱，需要好好休息。
麻药过了可能会有点疼，忍一忍，千万别乱动。”
顺利……苏念闭上眼，嘴角扯出一个微不可察的、苦涩的弧度。
是啊，对他来说，铲除一个不该存在的“孽种”，自然是再顺利不过。
护士似乎想说什么，看了看她苍白如纸、毫无生气的脸，最终还是叹了口气，默默出去了。
病房再次恢复死寂。
苏念侧过头，望着窗外。
窗帘没有拉严，露出一条缝隙，可以看到外面依旧灰蒙蒙的天空，雨好像停了，但天色并未放晴。
她想起被推进手术室前，陆霆骁那个冰冷的背影，和他毫不犹豫签下的名字。
“你不配。”
这三个字，如同魔咒，在她脑海里反复回响。
是啊，她不配。
不配得到他的爱，不配拥有他们的孩子，甚至不配拥有一个完整的、健康的身體——小腹的疼痛和之前频繁的胃痛交织在一起，提醒着她这三年是如何被消耗殆尽的。
门口传来一阵轻微的响动，伴随着高跟鞋清脆的声音。
苏念没有回头。
这个时候，会来“看望”她的，除了那个人，不会有别人。
果然，林雨晴那张精心修饰过的、带着担忧表情的脸，出现在门口。
她手里捧着一束新鲜的百合，与这病房的死气格格不入。
“姐姐，你怎么样了？”
林雨晴快步走到床边，声音软糯，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我听说你……做了手术，担心得不得了，赶紧过来看看你。”
苏念依旧看着窗外，没有回应。
林雨晴也不觉得尴尬，自顾自地将百合插在床头的花瓶里，语气充满了自责和内疚：“都怪我不好……昨晚突然不舒服，霆骁哥担心我，才陪我来医院检查的。
没想到……正好赶上姐姐你也……唉，要是知道姐姐你身体不适，我说什么也不会麻烦霆骁哥的……”她的话，像裹着蜜糖的毒针，一根根扎进苏念的耳膜。
正好赶上？
多么巧合的“正好”。
苏念终于缓缓转过头，目光平静地看向林雨晴。
她的眼睛很大，因为消瘦和病痛，更显得深邃，此刻却像两口枯井，映不出任何波澜。
“说完了吗？”
苏念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却透着一股冰冷的疲惫，“说完了，就出去。”
林雨晴脸上的表情僵了一下，随即眼圈一红，泫然欲泣：“姐姐，你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
我知道，都是我不好，如果不是因为我姐姐……霆骁哥也不会……可是事情都过去这么久了，我们都应该向前看，不是吗？”
“出去。”
苏念重复了一遍，语气没有任何起伏，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
林雨晴咬了咬唇，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低声道：“那……姐姐你好好休息，我改天再来看你。”
她转身离开，高跟鞋的声音在走廊里渐行渐远。
病房里重新安静下来，只剩下那束百合散发着浓烈到令人窒息的香气。
苏念重新看向窗外。
天空，好像更灰了。
她抬起没有输液的那只手，轻轻放在平坦的小腹上。
那里，曾经有一个小小的生命悄然孕育，又悄然离去。
没有人在意，除了她。
不，或许，连她自己也快要不在意了。
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麻木，如同潮水般将她淹没。
恨吗？
或许还有。
但更多的，是累。
是那种无论怎么挣扎，都只能在深渊里下坠的无力感。
她忽然想起，很久很久以前，在她还不知道陆霆骁是谁的时候，她也曾是个怕黑、怕疼、需要人呵护的小姑娘。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变得连流泪都觉得是奢侈了呢？
是签下那份契约的时候？
是第一次被他用“杀人犯”的眼神凝视的时候？
还是每一次，他为了林雨晴而抛下她的时候？
记不清了。
胃部又开始隐隐作痛，比小腹的坠痛更甚，带着一种灼烧感。
她蜷缩起身子，像一只受伤的小兽，试图用这种方式抵御来自体内外的双重寒冷。
窗外，灰蒙蒙的天空下，一只孤鸟扇动着翅膀，艰难地飞过，很快消失在视野里。
苏念想，也许她很快，也会像那只鸟一样，无声无息地，消失在这个令人绝望的世界里。
而那个造成这一切的男人，此刻，或许正温柔地安慰着那个刚刚来“探病”的、需要他“照顾”的女人吧。
真可笑。
她闭上眼，任由黑暗再次将自己吞噬。
这一次，连梦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