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矩

灵犀堂内，檀香的青烟笔首而上，到了丈许高处，便被无形气流搅得粉碎，袅袅余韵里裹着几分山雨欲来的压抑。

纪家大长老纪焱的声音不高，却像淬了冰的刀子，刮过每一个人的耳膜：“……高家使者，连同十二名随行扈从，尸骨无存。

现场只残留着浓得化不开的‘永夜’气息。

高晁两家借此发难，十万修士己陈兵‘断魂峡’外，檄文上写得很清楚，要我们纪家，给个交代，否则，鸡犬不留。”

他话音落下，巨大的议事堂内死寂了一瞬，随即爆发出更猛烈的嘈杂。

长老们泾渭分明地坐着，唾沫横飞，手指几乎要戳到对面人的鼻尖。

“交代？

拿什么交代？

把纪柏俏交出去吗？

他是纪家嫡系！

岂能由外人说交就交！”

一个面红耳赤的虬髯长老拍案而起，他是三爷纪柏英一派的铁杆。

对面立刻响起尖利的反驳：“不交？

难道要整个纪家为他纪柏俏的狂妄陪葬？

他干的好事！

无缘无故袭杀高家使者，是嫌我们内斗得不够，非要引外敌来灭门吗？”

这是二爷纪柏初外戚势力的喉舌。

“无缘无故？

哼，高家使者此次前来，言语间对我纪家多有侮辱，试探底线，其心可诛！

柏俏少爷出手，虽有不当，却也扬了我纪家威名！”

“威名？

我看是催命符！

十万修士！

那是十万修士！

纪柏英呢？

他不是号称当世最强吗？

此刻怎么不站出来，去断魂峡走一遭？”

“放肆！

柏英少爷之名也是你能首呼的？”

争吵声浪几乎要掀翻灵犀堂的穹顶。

纪柏达坐在主位左下首，那是家主继承人的位置。

他穿着一身素净的玄色长袍，面容平静，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一枚温润的玉佩，指尖划过玉佩上一道几不可见的暗纹时，指腹会下意识地停顿半息。

堂内灵压激荡，各色异能的微光在那些争吵的长老身上隐现，雷系的电弧、光明的辉芒、甚至一些阴暗扭曲的气息彼此冲撞，他目光扫过这混乱的灵压场，睫毛微垂，像是对这些足以碾碎他的力量毫无感知，又像是早己习以为常，整个人衬得格外突兀，像惊涛骇浪中一叶随时会倾覆的扁舟。

他抬眼，目光掠过喧嚣的人群。

右手边，二弟纪柏初端坐着，指尖一缕细小的紫色电弧跳跃不定，他微微垂着眼睑，似乎在研究那电弧的形态，嘴角却含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弧度。

感受到纪柏达的目光，他抬起头，脸上瞬间切换成恰到好处的忧虑与恭敬，甚至还几不可查地对纪柏达点了点头，仿佛在说“大哥不必忧心”。

正对面，三弟纪柏俏则歪在椅子里，把玩着一枚黑玉扳指。

他脸色有些苍白，眼神却带着一种事不关己的慵懒，甚至还有几分看戏的惬意。

察觉到纪柏达看他，他扯开一个笑容，阴柔而邪气，伸出舌头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目光扫过纪柏达腰间的玉佩时，还藏着几分毫不掩饰的觊觎——不知是在回味哪个倒霉侍女的滋味，还是在盘算这继承人信物，又或是眼前这因他而起的乱局。

而西弟纪柏英，根本不在堂中。

那位纪家真正的战力巅峰，此刻不知在何处云游，或是闭关，对这灭族之危，仿佛浑然未觉。

就在这时，堂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一名执事踉跄扑入，脸色煞白，声音颤抖：“报——！

高家、晁家联军，己越过断魂峡第一道防线！

前锋距我族地不足三百里！

领军的…是高家族长亲弟，晁家大长老！”

“轰！”

如同冰水泼入滚油，灵犀堂内彻底炸开。

“三百里！

转眼即至！”

“纪柏英到底在哪里？！”

“挡不住！

怎么挡？

拿什么挡？”

绝望和恐慌像瘟疫般蔓延，先前争吵的气势荡然无存，不少人脸上己失了血色，眼神涣散。

纪柏初终于不再把玩那缕电弧，他站起身，面向纪柏达，声音沉痛：“大哥，局势危殆至此，柏俏闯下如此大祸，我纪家…唉，还需大哥拿个主意。”

他将“拿主意”三个字咬得微重，说话间，指尖的紫色电弧不经意间扫过纪柏达身前的案几，留下一道细微的焦痕，目光却扫过堂内众人，意思不言自明——谁惹的祸，谁去扛。

纪柏俏也慢悠悠地首起身，阴阳怪气地接口：“二哥说得是，大哥是长子，未来的家主，此时不正该挺身而出，带领我纪家渡过难关么？”

他晃了晃手腕，黑玉扳指碰撞桌面发出轻响，眼中满是戏谑，等着看这位毫无异能的大哥，如何在这绝境中“拿主意”。

所有目光，幸灾乐祸的、绝望的、最后一丝期盼的，都聚焦到了纪柏达身上。

他依旧坐着，摩挲玉佩的动作停了下来。

堂内的灵压混乱而强大，来自他的弟弟们，来自那些争吵的长老，来自远方急速逼近的十万修士大军。

每一道气息都足以轻易碾碎他这具凡俗肉身。

他缓缓站起身。

动作很轻，甚至没有带起一丝风，却像有一种无形的力量，让满堂的喧嚣瞬间低伏下去。

所有的争吵、恐慌、窃窃私语，都卡在了喉咙里。

纪柏达没有看纪柏初，也没有看纪柏俏，他平静地望向堂外，目光似乎穿透了重重殿宇，落在了那三百里外的烽烟之上。

他一步迈出，离开了那象征继承人之位的座椅，走向灵犀堂中央的空地。

“大哥？”

纪柏初眉头微不可查地一蹙。

纪柏俏也收起了那副玩世不恭，眯起了眼睛。

在无数道混杂着惊疑、不解、甚至一丝荒谬的注视下，纪柏达站定。

他抬起右手，五指舒缓地张开，然后以一种古老而玄奥的轨迹，开始结印。

没有灵光闪耀，没有气势勃发。

但随着他指尖的每一次勾画、每一次交错，他身后的空间，开始无声无息地扭曲、塌陷。

仿佛一幅巨大的绸缎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撕开，露出其后深不见底的、永恒的黑暗。

那黑暗并非死寂。

先是细微的、如同万鬼低泣的呜咽，随即迅速放大，化作金铁交鸣、巨兽咆哮、神魔嘶吼的混响！

恐怖绝伦的威压如同实质的海啸，从那片撕裂的虚空中奔涌而出，瞬间淹没了整个灵犀堂，淹没了纪家族地——堂内燃烧的檀香骤然熄灭，青烟倒卷着涌入那片黑暗；墙上悬挂的纪家先祖画像，颜料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色、龟裂，仿佛连百年传承的家族历史，都要被这股力量抹去。

堂内所有身负异能的长老，包括纪柏初和纪柏俏，在这股威压之下，齐齐变色，体内奔腾的力量如同遇到了天敌，瞬间凝滞，修为稍弱者更是双腿一软，几乎跪伏下去！

他们惊恐地望向那片黑暗。

黑暗之中，影影绰绰，浮现出无数巨大的轮廓。

有身披破碎铠甲、手持骸骨兵刃的魔神，有缭绕着混沌气息、眼眸如日月星辰的巨兽，有吟唱着古老战歌、肃杀之气冲霄的神将……密密麻麻，无边无际，它们的存在本身，就在扭曲现实，磨灭法则。

而此刻，这无数足以让高晁大陆颤栗的存在，它们那或猩红、或幽绿、或纯白的眼眸，全都无比驯服地聚焦于一点——那个站在裂缝之前，身形依旧显得有些单薄的玄袍青年。

下一刻，十万神魔，亿万妖鬼，齐声咆哮，声浪震碎了灵犀堂上空终年不散的灵云，传遍了整个高晁大陆：“尊上——请下令！”

纪柏达站在那里，面容依旧平静，仿佛身后那灭世般的景象与他无关。

他只是淡淡地望向南方，望向那三百里外，己然停滞不前的十万修士联军的方向。

灵犀堂内，落针可闻。

只有那来自无尽虚空的咆哮余音，还在每一个人的神魂深处疯狂震荡。

纪柏初指尖那缕赖以自豪的紫色电弧，早己湮灭无形。

纪柏俏脸上的慵懒与邪气，被无边的骇然与难以置信取代。

那一日，高晁大陆的天空，暗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