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双鞋是她临行前,父亲翻出压箱底的金线,熬了三夜为她绣的——“嫁进侯门,头面要足,别让人看轻了。”
可此刻,她望着空荡荡的中庭,连个捧茶的丫鬟都没有,才明白父亲的话终究是错了。
侯门要看轻的,从来不是她的衣裳。
“小姐,这...”春桃扶着她的手微微发颤,声音压得极低,“老夫人连迎亲的茶盏都没摆。”
林晚照垂眸望着红绸铺就的甬道,红绸边缘己经泛了旧,沾着几点泥渍。
她能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一下一下撞着肋骨。
昨日在驿站,张妈妈递来的礼单上明明白白写着“三茶六礼”,如今看来,那些不过是做给外头看的虚礼。
侯府要的,是让她这个“药农之女”一入门,便知道自己的位置。
“无妨。”
她握了握春桃的手,指腹触到丫鬟掌心的薄茧——那是陪她在药田翻土时磨出来的。
春桃跟着她吃了十年苦,最懂她的脾性,此刻这一握,既是安抚,也是提醒:沉住气。
正厅的鎏金门环被丫鬟叩响时,林晚照听见自己的裙裾扫过青砖的声响。
门内飘出沉水香的气息,甜腻得有些发闷,她皱了皱眉——昨日替郑氏诊脉时,那老夫人的脉象浮而无力,分明是沉水香用多了,壅滞肺气。
她袖中还装着今早让春桃采的薄荷叶,本想借拜见之机献上,此刻倒成了她掌心的底气。
“新妇林晚照,见过老夫人。”
她屈膝行礼,头垂得低低的,能看见郑氏绣着丹凤朝阳的鞋尖。
那鞋是苏绣名家的手艺,金线走得极密,比她身上的嫁衣还要讲究三分。
“起来吧。”
郑氏的声音像浸在冰里的玉,“药农之女,不必拘这些虚礼。”
林晚照起身时,目光掠过郑氏鬓边的东珠。
东珠以大为贵,郑氏这颗足有鸽卵大小,在晨光里泛着冷白的光。
她忽然想起父亲晒药草时说的话:“再金贵的珠子,也不如一棵十年人参实在。”
“儿媳虽出身寒微,但愿以所学助府中一二。”
她声音平稳,像山涧里的泉水,“昨日见老夫人咳得厉害,儿媳采了些薄荷叶,清润肺气的,不知当不当送?”
郑氏的指尖在扶手上顿了顿。
林晚照注意到她左手小指的翡翠护甲裂了道细纹,许是前日咳得太急时磕的。
“倒会讨巧。”
郑氏冷笑一声,“我这哮喘是老毛病了,哪里是几株草能治的?”
屏风后忽然传来一声轻咳,像片薄冰碎在水面上。
林晚照抬眼,便见一道素白身影倚着屏风,腰间的玉坠子随着呼吸轻晃。
那是柳如烟——她昨日在礼单上见过这个名字,通房丫鬟出身,三个月前被萧景珩抬了姨娘。
“姐姐擅长灵草,可听说过‘寒水咳’?”
柳如烟捂着帕子笑,眉梢眼角都是病弱的娇态,“妹妹这旧疾,一到阴雨天便咳得睡不着,不知姐姐能不能...”话音未落,她身侧的绿衣丫鬟“哎呀”一声,手忙脚乱去扶茶盏。
林晚照只觉裙角一凉,深褐色的茶渍顺着石榴红的裙料蜿蜒而下,像条丑恶的蛇。
“贱蹄子!”
春桃急得要冲上去,被林晚照不动声色地拽住手腕。
她望着柳如烟眼底一闪而过的得意,忽然想起在江南时,邻家小媳妇故意打翻她晒的药草——那时候她往药草里掺了点薄荷粉,小媳妇碰了手,痒了三天。
“雨水天湿滑,难免失手。”
她弯下腰,从袖中取出个小羊皮袋子,指尖蘸了些浅绿的粉末洒在茶渍上。
粉末遇水即融,茶渍竟像被风卷走的云,渐渐淡去,连那股子茶腥气都散了,只余下淡淡青草香。
正厅里静得能听见烛芯爆裂的声响。
春桃瞪圆了眼睛,她知道这是林家秘传的“净衣草”,晒干磨粉能祛污解毒,可连她都没见过效果这么快的。
柳如烟的帕子攥得发皱,素白裙角被她自己捏出几道褶子。
“姐姐好手段。”
她的声音比刚才轻了三分,“倒显得我这丫鬟手笨了。”
林晚照抬袖掩住嘴角的笑。
她要的就是这个——既显了本事,又不落把柄。
萧府这些人爱拿“出身”压她,可灵植师的手艺,是压不住的。
首到暮色漫上屋檐,林晚照才被丫鬟领到住处。
所谓“新房”,不过是西跨院一间老旧厢房,窗纸破了个洞,风灌进来,吹得案上的烛火首晃。
春桃踢了踢地上的破瓦罐,眼眶都红了:“小姐,他们这是成心欺辱!”
“不碍事。”
林晚照摸了摸床沿的灰,从包袱里取出个檀木匣子,“你瞧,我带了安神草。”
匣子里整整齐齐码着几株深绿的草叶,叶片上还凝着夜露。
她取了两株放在石臼里研磨,草汁混着月光流出来,清苦里带着甜。
春桃凑过去闻了闻,打了个哈欠:“这草...好香。”
“这是‘醒神草’,混着艾草磨成粉,能防虫蛇,还能...”林晚照将草粉装进绣着并蒂莲的香囊,“还能让某些不安分的东西,不敢轻易靠近。”
春桃忽然明白了什么,眼睛亮起来:“小姐是说...先稳住阵脚。”
林晚照将香囊挂在床头,“侯府的水有多深,咱们得慢慢探。”
窗外传来更夫敲梆子的声音,“咚——咚——”响了两下。
春桃望着空荡荡的院门口,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小姐,今日成礼,侯爷怎么还没回来?”
林晚照望着烛火里跳动的影子,没说话。
她知道萧景珩还在军营——昨日张妈妈递礼单时,顺口提了句“侯爷有军务在身”。
可她更知道,这侯府里的刀光剑影,从来不是靠男人的。
“睡吧。”
她吹灭蜡烛,月光透过窗纸的破洞洒在床沿,“明日,才是真正的开始。”
春桃蜷在塌上翻来覆去,听见林晚照均匀的呼吸声,终于也合上眼。
可她不知道,她的小姐正望着窗外的月亮,手指轻轻抚过腰间的香囊——那里面除了醒神草,还藏着半株千年人参的须子。
这是父亲塞给她的压箱底宝贝,“实在撑不住了,就用它救急。”
可林晚照知道,她不需要救急。
她要的,是让这侯府上下,都记住“林晚照”三个字——不是“药农之女”,而是能护自己、护侯府的,镇国侯府嫡妻。
更夫的梆子声又响了,这次是三下。
春桃迷迷糊糊听见院外有马蹄声,由远及近,又慢慢消失在夜色里。
她翻了个身,把被子裹紧些,终究没力气再想。
而林晚照,在黑暗中睁大了眼睛。
她听见风里飘来一丝血腥气,混着铁锈味,像极了药田里暴雨过后的泥土。
那是...刀伤未愈的味道?
她坐起身,指尖轻轻按在窗纸上的破洞旁。
风灌进来,带着若有若无的沉水香——和郑氏房里的一样,却又多了些别的,像是...硝烟?
“春桃。”
她轻声唤,“明日去前院问问,侯爷什么时候回府。”
春桃迷迷糊糊应了一声,又睡过去。
林晚照望着窗外的月亮,嘴角勾起一抹淡笑。
她等这一天,等得够久了。
偏院的夜静得能听见虫鸣,可林晚照知道,这寂静之下,暗潮己经开始涌动。
她摸了摸床头的香囊,灵草的清香裹着月光,漫进她的鼻尖。
该来的,总会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