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鸦漂浮其中,五感尽失,只剩心口那龟甲烙印灼烧般的剧痛,像一颗嵌在血肉里的火炭。
“柒”字每一次明灭,都烫得灵魂抽搐。
突然,那无边无际的黑暗被猛地撕裂!
亿万道刺目的琉璃光,如同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他的意识!
天倾!
那灭世的景象,比上一次更清晰,更近,更无处可逃!
他不再是旁观者。
他就是那片正在碎裂、燃烧、坠落的琉璃苍穹!
咔嚓!
咔嚓!
咔嚓!
令人牙酸的碎裂声从西面八方响起,震得他意识几乎溃散。
巨大的琉璃板块,边缘流淌着苍白冰冷的火焰,正一块块从庞大的天穹主体上剥落。
剥落的瞬间,死寂的湮灭波纹无声扩散。
所过之处,云层被抹平,飞鸟化为虚无的尘埃轨迹。
天空像一面被重锤击中的琉璃镜,裂纹疯狂蔓延,蛛网般爬满整个视野!
裂痕深处,是更深邃、更冰冷、更令人绝望的虚空。
轰!
一块燃烧的琉璃碎片,裹挟着毁灭的风压,朝着下方狠狠砸落!
墨鸦的意识被死死“钉”在那块碎片上,无法移开分毫。
他“看”得清清楚楚!
下方是一座依山傍水的繁华城池,飞檐斗拱,人声鼎沸。
他甚至能“听”到集市上的吆喝,闻到刚出炉炊饼的麦香!
碎片砸下!
没有震耳欲聋的巨响。
只有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
接触的瞬间,城池如同被投入沸水的沙画。
城墙、街道、房屋、奔跑的人影……所有的一切,都在无声无息中瓦解、粉碎、化为最细微的、闪烁着琉璃光泽的尘埃!
巨大的冲击波呈完美的圆形扩散,所过之处,大地像水波一样起伏、龟裂,然后化为焦黑的死地!
原地只留下一个巨大无比、边缘光滑如镜的深坑,倒映着上方布满裂痕、依旧在持续崩塌的天空!
“不——!”
墨鸦的灵魂在碎片上发出无声的哀嚎。
那麦香,那烟火气,那鲜活的生命,就在他“眼前”被彻底抹去!
他甚至能“感觉”到那些生命在最后一刻爆发的极致恐惧与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将他淹没!
视角猛地拔高!
他被抛向更高的虚空。
俯瞰之下,整个神州大地如同一个巨大的、布满裂痕的琉璃盘。
一块又一块燃烧的碎片,如同死神的骰子,随机地砸向大地!
江河被蒸发,只留下干涸扭曲的河床。
森林瞬间化为蔓延千里的焦炭,青烟尚未升起,就己湮灭。
巍峨的山峦如同脆弱的沙堡,在撞击中拦腰折断,碎石被无形的力量碾为齑粉!
海洋沸腾,巨浪尚未涌起就被蒸发,露出丑陋的海床,旋即又被新的碎片砸成深渊!
众生涂炭!
无数渺小的身影在奔逃,在哭喊,在徒劳地跪地祈祷。
下一刻,琉璃碎片落下。
湮灭的光环扫过,一切挣扎与信仰,连同他们脚下的土地,瞬间化为虚无的尘埃。
绝望的情绪汇聚成无形的洪流,冲击着墨鸦的意识。
他“听”到母亲撕心裂肺的哭喊,孩童茫然无措的抽噎,老者仰望苍穹空洞的叹息……这些声音交织在一起,变成一种比琉璃碎裂更刺耳、更令人疯狂的背景噪音,无休无止!
七天!
这个念头如同毒蛇,死死缠住他的心脏。
头顶这布满裂痕、随时可能彻底崩解的琉璃苍穹!
脚下这即将化为焦土、生灵灭绝的大地!
只有七天!
凭什么?
他只是一个在泥泞里打滚、为了一口饱饭偷鸡摸狗的混混!
是那该死的鼻烟壶?
是那晦气的玉蝉?
还是那滴砸在心口的金色神血?
凭什么这泼天的灭顶之灾,要由他来“知晓”?
滔天的愤怒和荒谬感,如同岩浆在胸中翻涌,几乎要冲破龟甲烙印的束缚!
“呃啊——!”
现实中,墨鸦的身体猛地弹起!
像是溺水的人终于冲破水面,他张大嘴巴,发出嗬嗬的喘息,贪婪地、近乎贪婪地吞咽着皇陵废墟里污浊的空气。
冷汗浸透的破烂靛蓝短打紧贴在身上,冰冷黏腻。
他剧烈地咳嗽着,每一次吸气都带着泥土和腐烂的腥甜,每一次呼气都喷出白色的雾气。
刚才那灭世的景象太过真实,残留的恐惧让他的身体还在无法控制地颤抖,肌肉痉挛般抽搐。
眼前金星乱冒,皇陵废墟的景物在模糊的视野里摇晃。
倾倒的石翁仲,疯长的荒草,远处坍塌的殿宇轮廓……一切都还在。
没有燃烧的琉璃碎片,没有死寂的湮灭深坑。
只有头顶灰蒙蒙的天空,那些细微的琉璃裂痕依旧存在,无声地蔓延,像死神刻下的冰冷纹路。
他瘫倒在冰冷潮湿的泥地上,像条被丢上岸的鱼。
手指下意识地抠进身下的泥土,指甲缝里塞满了腐殖质和碎石。
真实的触感一点点将他从灭世幻象的泥沼中拉回。
心口!
那灼烫的龟甲烙印依旧存在!
“柒”字如同活物,随着他急促的心跳急促地明灭闪烁,每一次红光亮起,都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提醒他刚才所见绝非虚妄。
“七日…天倾…”那冰冷的、毫无情感的声音,如同跗骨之蛆,再次在他灵魂深处幽幽回荡。
这一次,不再是预言,而是判决。
沉重的窒息感攫住了他的喉咙。
他艰难地转动僵硬的脖子。
目光落向自己紧握的右手。
刚才在浑天仪豁口里抠出来的那块暗金色碎片,还在!
冰冷的触感透过皮肤传来,边缘硌得掌心生疼。
碎片表面那些细密玄奥的刻痕,在龟甲烙印红光的映衬下,似乎有微弱的流光在纹路深处一闪而过。
嗡——就在他目光聚焦的瞬间,碎片和心口的龟甲烙印同时传来一阵奇异的共鸣!
仿佛有什么无形的丝线将它们连接在了一起。
一股微弱却清晰的信息流,如同涓涓细流,顺着那无形的连接,流入他混乱的脑海。
历法…时序…支柱…崩……锚点…愿力…维系……天道印契…代行者…信息破碎而混乱,夹杂着星辰运行的轨迹、节气混乱的片段、日月倒错的幻影。
一个冰冷宏大的意志碎片在咆哮,充满了焦躁与崩塌的预兆。
另一个癫狂混乱的低语在碎片深处尖笑,带着纯粹的毁灭快意。
墨鸦的头像要炸开一样疼。
他死死捂住太阳穴,指甲几乎要抠进皮肉。
这些莫名其妙的信息,比刚才的灭世景象更让他抓狂。
什么支柱?
什么锚点?
什么印契?
他只想活下去!
只想偷点值钱东西换酒喝!
“代行者?”
他盯着心口明灭的“柒”字烙印,嘴角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弧度,“老子就是个背锅的倒霉蛋!”
一股强烈的、被命运戏弄的愤怒冲上头顶。
他猛地扬起右手,用尽全身力气,想把那块该死的、带来厄运的暗金碎片狠狠砸出去!
手臂挥到半空,却像被无形的绳索捆住,硬生生僵在半空!
一股源自龟甲烙印的、冰冷而强大的力量,死死禁锢了他的动作!
碎片仿佛与他的手掌、与心口的烙印融为一体,根本无法脱离!
他越是挣扎,心口的灼痛就越发剧烈,“柒”字闪烁的红光几乎连成一片!
“操!”
墨鸦发出一声野兽般的低吼,绝望地垂下手臂。
力量的反噬让他眼前发黑,喉咙涌上一股腥甜。
他明白了。
这碎片,这烙印,这该死的灭世预言,像一副无形的枷锁,己经死死焊在了他身上!
甩不掉,挣不脱。
啪嗒。
一滴冰冷的液体砸在他的额头上。
他茫然地抬头。
灰蒙蒙的天空,不知何时聚起了铅块般的乌云。
细密的雨丝飘落下来,带着初春的寒意,打在他滚烫的脸颊和心口的烙印上。
冰凉的雨水让灼痛感似乎减轻了一丝。
“呵…呵呵…”墨鸦躺在冰冷的泥泞里,任由雨水冲刷着脸上的污泥和泪痕,喉咙里发出低沉而沙哑的笑声。
那笑声里充满了绝望、荒谬和一丝被逼到绝境的疯狂。
老天爷,你***会玩啊!
七天?
给一只朝不保夕的“墨鸦”七天时间,去面对什么狗屁“天倾”?
他艰难地翻了个身,冰冷的泥水浸透了胸前的破洞,首接接触到那滚烫的龟甲烙印,冰火交织的滋味让他打了个哆嗦。
目光扫过不远处,那只沾满泥污、价值不菲的紫金鼻烟壶,正静静躺在烂草叶里。
就在几个时辰前,这玩意儿还代表着他半个月的醉生梦死。
现在,它像个绝妙的讽刺。
“醉生梦死?”
墨鸦咧开嘴,雨水流进他的嘴里,带着泥土的苦涩。
他伸出颤抖的手,摸索着,一把抓住了那个冰冷的鼻烟壶。
指尖传来的触感,是现实世界里唯一熟悉的、冰冷而坚硬的东西。
他挣扎着,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双腿还在发软,心口的烙印灼痛依旧。
头顶的琉璃裂痕在乌云缝隙间若隐若现。
七天。
他攥紧了手里的鼻烟壶,硌得掌心生疼。
冰冷的雨点打在脸上,带来一丝残酷的清醒。
逃?
能逃到哪里去?
天塌下来,这破壶能换的酒,够躲几天?
他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混着泥浆。
那双总是带着市井狡黠的眼睛深处,第一次被巨大的茫然和一种被逼到悬崖边的狠戾填满。
他看了一眼高台上那狰狞的浑天仪残骸,又低头看了看心口明灭不息的“柒”字。
最后,目光投向皇陵坍塌牌坊的缺口。
荒草丛外,是那个即将迎来末日,却还懵然不知的人间。
他迈开灌了铅似的双腿,一步一踉跄,朝着那缺口走去。
每一步,都踩在冰冷的泥水里。
每一步,心口的“柒”字就黯淡一分。
倒计时,开始了。
身后,那只血眼乌鸦无声无息地落在浑天仪的断臂上,血红的眼珠,冷漠地注视着他蹒跚的背影,消失在荒草与雨幕之中。
冰冷的雨丝,落在暗金碎片曾镶嵌的位置,冲刷掉最后一点残留的金色痕迹。
只有天空的琉璃裂痕,在乌云背后,无声地蔓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