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堂里白惨惨的蜡烛烧着,一股子呛人的烟味。冷风从门缝里钻进来,
吹得那些纸钱灰打着旋儿乱飞。我抱着才三个月大的女儿,跪在棺材前。
膝盖下的蒲团又薄又硬,硌得骨头生疼。棺材里躺着我那短命的丈夫,刚咽气三天。
他身子一直弱,一场风寒就要了命。哭声还没停呢,灵堂的门“哐当”一声被粗暴地推开。
冷风猛地灌进来,吹得白烛狠狠一跳,差点灭了。我婆婆王氏,裹着一身黑沉沉厚袄子,
像座移动的山,堵在门口。她身后跟着小叔子林耀祖,一脸藏不住的得意。王氏那双三角眼,
刀子似的,狠狠剐在我身上。她声音又尖又利,像指甲刮着破锣:“丧门星!扫把星!
克死了我儿,还有脸在这儿装孝妇?”怀里的小囡囡被这尖嗓门吓得一哆嗦,
“哇”地一声哭出来。小小的身子在我臂弯里一抽一抽。我赶紧轻轻拍着她,
心口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住了。林耀祖一步跨上前,吊梢眼里全是算计。他手里捏着几张纸,
朝我脸上晃了晃。“嫂子,”他假惺惺地拖长了调子,“大哥没了,这家里的产业,
总得有个明白人打理。”他抖开那几张纸,是田契、铺子的文书。“喏,按规矩,
这些都归娘和我了。”他嘴角咧开,露出黄牙:“你呢,带着这赔钱货,赶紧挪窝吧!
”“别脏了大哥的地方!”王氏立刻帮腔,唾沫星子几乎喷到我脸上:“就是!滚!
滚去后面柴房!别在这儿碍眼!看着就晦气!
”她枯瘦的手指几乎戳到囡囡脸上:“带着你的小拖油瓶,滚远点!克死了爹,还想克谁?
”几个膀大腰圆的仆妇得了眼色,凶神恶煞地围上来。她们的手像铁钳子,又冷又硬,
不由分说地抓住我的胳膊,死命往外拖。我死死抱着囡囡,指甲几乎掐进自己肉里。
“别碰我女儿!”我的声音嘶哑,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狠厉。可她们力气太大。
我被她们从蒲团上硬生生拖起来,踉跄着向外扯。囡囡哭得撕心裂肺,小脸憋得通红。
她们把我像丢垃圾一样,狠狠掼进柴房。柴房门“砰”地一声巨响,在外面落了锁。
黑暗和浓重的霉味、灰尘气瞬间吞没了我。只有高处一个小窗洞,透进一丝微弱的光,
照着无数飞舞的灰尘。我跌坐在冰冷刺骨的泥地上,后背撞上一堆硬邦邦的柴火。
囡囡还在哭,小嗓子都哑了。我紧紧抱着她,脸贴着她滚烫的小额头。“乖,囡囡不哭,
娘在呢……”我低声哄着,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柴房里真冷啊,寒气顺着骨头缝往里钻。
又冷,又饿。囡囡哭累了,小脑袋靠在我颈窝里,发出细微的抽噎。
小手无意识地在我胸口抓挠。就在她小手抓过的地方,襁褓的夹层里,
似乎有个硬硬的、方方正正的凸起。我的手指猛地一顿!心跳骤然漏了一拍。
指尖隔着粗糙的布料,清晰地摸到了那个东西的形状。薄薄的,硬硬的,
带着纸张特有的边缘。还有……几张更柔韧的触感。一个几乎被绝望淹没的记忆碎片,
猛地刺破黑暗!三年前,我刚嫁进林家不久。丈夫那时病得还不算太重,但林家上下,
包括那个总是用挑剔眼光打量我的王氏,都已显出凉薄。一个念头,像烧红的铁,
烙在我心底:得给自己留条路。我借口回门,偷偷见了从小伺候我的丫鬟碧桃。
她是我唯一能信的人。“碧桃,”我把一个沉甸甸的小布包塞进她手里,声音压得极低,
“拿着这些,用你的名字,去城西最偏的巷子,盘下那个要关门的杂货铺子。
”碧桃的眼睛瞪得溜圆,全是震惊和不解。我用力握住她的手:“什么都别问,信我!
以后……或许能救命。”剩下的钱,我换成了最方便藏匿的小额银票。藏在哪里最安全?
我低头看着自己平坦的小腹。一个大胆又疯狂的计划冒了出来。那天夜里,我熬红了眼,
亲手缝制了一个特殊的襁褓。在厚厚的夹层里,我小心翼翼地缝进了一张薄薄的地契。
还有那几张关乎生死的银票。针脚细密得几乎看不见。做完这一切,
我把襁褓压在了陪嫁箱子最底层。像埋下一颗不会发芽的种子。后来囡囡出生,
我鬼使神差地,把这个襁褓翻了出来。是预感?还是冥冥中的指引?我把它用在了囡囡身上。
手指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冰冷的绝望像潮水一样退去。一股滚烫的岩浆,
猛地从心脏深处喷涌而出!我几乎是撕扯着囡囡的襁褓。指尖触到那硬硬的边缘。用力一扯!
“刺啦——”布帛撕裂的声响在死寂的柴房里格外刺耳。一张折得方方正正的纸,
还有几张盖着鲜红大印的银票,掉了出来!落在冰冷的泥地上。柴房顶上那个小小的破洞里,
漏下几缕惨淡的光。
恰好落在那张纸展开的抬头几个字上:“立卖契人:吴老六……”下面是铺面地址,
清清楚楚——城西柳枝巷七号。落款处,赫然是鲜红的手印,和见证人的签名。
旁边那几张银票,面额不大,但加起来,足够!我盯着地上那几张薄薄的纸。呼吸急促起来,
胸口剧烈起伏。囡囡似乎感受到我的激动,小脑袋在我怀里蹭了蹭。
我小心翼翼地把地契和银票重新折好,塞进最贴身的口袋。冰冷的纸张贴着皮肤,
像一块燃烧的炭。“囡囡,”我低下头,嘴唇轻轻碰了碰女儿温热的额头,声音轻得像叹息,
又沉得像誓言,“等着娘。”“娘带你……回家。”真正的家。柴房门外传来脚步声,
还有婆子粗嘎的抱怨。“呸!真晦气,还得给那丧门星送吃的!”“喂狗都比给她强!
”接着是碗碟重重搁在地上的闷响。“吃吧!饿死鬼投胎的东西!”婆子骂骂咧咧地走远了。
我挪到门边,透过门缝下的缝隙。看到一只豁了口的破碗,
里面是半碗浑浊的、飘着几片烂菜叶子的稀粥。像喂猪的泔水。我盯着那碗东西,
胃里一阵翻搅。不是恶心,是冰冷的愤怒。我端起碗,走到柴房最里面那个积满灰尘的角落。
毫不犹豫地,把整碗稀粥倒进了厚厚的柴灰里。稀粥很快被灰烬吸干,
只留下一个深色的印子。我把空碗放回门边。外面天色一点点暗下来,
柴房里彻底陷入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囡囡在我怀里睡着了,发出细微均匀的呼吸。我抱着她,
背靠着冰冷的墙壁,一动不动。像一尊凝固在黑暗里的石像。不知过了多久,
外面彻底安静下来。连巡夜更夫的梆子声都远去了。时机到了。
我把囡囡用那件特制的襁褓仔细裹紧,牢牢绑在胸前。轻手轻脚地挪到柴房最里面。
那里堆着些破筐烂篓。我白天就观察过,墙角有一块松动的砖。手指抠进砖缝,用力一扳!
“咔哒。”砖块被我抽了出来。后面是一个不大的墙洞,通向黑黢黢的屋后窄巷。
冷风立刻灌了进来。我毫不犹豫,抱着囡囡,侧着身子,艰难地从那个洞里挤了出去。
后背的衣衫被粗糙的砖石刮破。冰冷的夜风瞬间包裹全身。但我一步也没有停。
踏出林府后巷阴冷潮湿的阴影,我抱着囡囡,头也不回地扎进了深沉的夜色里。
脚下的青石板路冰凉坚硬。每一步踩下去,都像踩在烧红的炭上。城西柳枝巷。名副其实,
狭窄弯曲得像根柳条,又脏又破。两旁的房子低矮歪斜,墙壁斑驳。
空气里混杂着劣质煤烟、污水和腐烂垃圾的臭味。囡囡被呛得小眉头皱起,
在我怀里不安地扭动。我找到七号门牌。门板歪斜,漆皮剥落得厉害,露出里面朽烂的木色。
门环锈得看不出原样。我抬手,用尽全力,敲了下去。“砰!砰!砰!
”声音在死寂的巷子里空洞地回荡。敲了很久。里面才传来踢踢踏踏的脚步声,慢吞吞的。
接着是门闩被拉开的刺耳摩擦声。“吱呀——”门开了一条缝。
一张睡眼惺忪、胡子拉碴的中年男人的脸探了出来。是那个叫吴老六的店主,
一脸的不耐烦:“大半夜的,谁啊?敲魂呢?”我喘着气,顾不得狼狈,
直接掏出那张被焐得微温的地契。“吴老板,”我把地契展开在他眼前,“这铺子,三年前,
你卖给了碧桃,对吧?”吴老六浑浊的眼睛眯起来,凑近地契看了看。又上下打量我,
破衣烂衫,抱着个孩子,像个乞丐婆。他嗤笑一声,就要关门:“哪来的疯婆子?碧桃?
老子不认识!滚滚滚!”我猛地伸出一只脚,死死卡住门缝!门板重重撞在我的脚踝上,
钻心地疼。但我没缩回来。“不认识碧桃?”我死死盯着他,声音压得极低,却像淬了冰,
“那你还记不记得,三年前六月十五,下大雨,你在城东赌坊欠了孙二疤瘌二十两银子?
”吴老六脸上的不耐烦瞬间僵住!眼睛猛地瞪大,惊疑不定地看着我。
“孙二疤瘌扬言要剁你一只手,”我语速飞快,每个字都像冰珠子砸在地上,
“你求爷爷告奶奶,最后是碧桃,带着刚凑齐的银子,在赌坊后巷替你平了账!
你才躲过一劫!”“吴老六,”我逼近一步,几乎能闻到他嘴里隔夜的酒臭,
“碧桃替你挨了孙二疤瘌一巴掌!脸肿了三天!这铺子,是你跪着求她买下抵债的!你忘了?
”吴老六的脸色刷地变得惨白!嘴唇哆嗦着,看着我,像见了鬼。“你……你到底是谁?
”他声音发颤。“我是碧桃的主子。”我一字一句地说,“这铺子,现在,我要收回来!
”吴老六像被抽了骨头,整个人都蔫了。他眼神闪烁,不敢看我,
嘴里嗫嚅着:“这……这铺子……是抵了债……可……可我……”“砰!
”我直接把一张银票拍在门板上!崭新的银票,在昏暗的光线下,发出诱人的微光。
“够不够?”我的声音没有任何温度,“拿了钱,天亮前,滚出柳枝巷。
”吴老六的眼睛死死黏在银票上,喉结滚动。贪婪压倒了最后一丝犹豫。他一把抓起银票,
像怕我反悔,转身就冲回黑黢黢的铺子里。里面传来一阵稀里哗啦、手忙脚乱的收拾声。
不到一炷香功夫,吴老六抱着个破包袱,低着头,看都不敢看我,侧着身子从门缝里挤出来。
像只偷油的老鼠,飞快地消失在巷子尽头浓重的黑暗里。我抱着囡囡,踏进了铺子。
一股难以形容的霉味、尘土味、还有劣质货品的怪味扑面而来。借着外面透进来的微光,
能看到里面堆满了乱七八糟的杂物。蛛网在房梁角落挂着,灰尘积了厚厚一层。
囡囡被呛得咳嗽起来。我走到柜台后面,放下囡囡,摸索着找到半截蜡烛和一个火折子。
“嚓!”微弱的火苗亮起,驱散了一小片黑暗。烛光摇曳,映着这满目狼藉。
也映着我眼中重新燃起的火焰。碧桃第二天天没亮就找来了。看到我的样子,
她眼圈瞬间就红了。“小姐!”她扑过来,声音哽咽,
“他们怎么能……怎么能这么对您和小小姐!”我拍拍她的手背,没时间伤感。“碧桃,
”我指着这间破败的铺子,声音斩钉截铁,“从今天起,这里不再是杂货铺。
”“它叫‘照花颜’。”碧桃抹了把泪,眼神立刻变得坚定:“小姐,您吩咐!
”我把剩下的银票全数交到她手里。“拿着这些,立刻去办几件事。”“第一,
找最好的泥瓦匠、木匠,把这里里外外彻底翻新!要快!要亮堂!”“第二,
去城外的花田庄,找庄头老李头,告诉他,
他地里那些快烂掉的木樨花、茉莉、山茶……我全要了!价钱好说,但必须最新鲜的!
”“第三,去西市‘百工坊’,找他们的老师傅,按我画的图样,
订制一批最精巧的瓷盒、瓷瓶!”我飞快地在纸上画了几个简洁又雅致的器型。
碧桃接过图纸和银票,重重点头:“小姐放心!”“还有,”我压低声音,“放出风去,
就说城西柳枝巷要开个新奇铺子,专做女人生意。”“开业前三天,买一盒,
送一份……‘休夫宝鉴’。”碧桃猛地抬头,眼睛瞪得溜圆:“休……休夫?
”我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对。就是告诉天下的女子,若遇人不淑,该如何自保,
如何……休夫!”碧桃倒吸一口冷气,随即眼中爆发出异样的光彩:“是!小姐!
奴婢这就去!”她像一阵风似的冲了出去。囡囡在我怀里咿咿呀呀地挥着小手。
我低头亲了亲她的脸蛋。“囡囡,看好了,”我环视着这破败的铺面,眼中火焰熊熊,
“娘给你打个天下!”接下来的日子,柳枝巷七号像着了火。叮叮当当的敲打声从早响到晚。
泥瓦匠、木匠、漆匠进进出出,挥汗如雨。破败的铺面被推倒重来。腐朽的梁柱被换下,
崭新的木头散发着清香。灰扑扑的墙壁被刷得雪白透亮。大扇的雕花窗棂安上了,
阳光毫无遮挡地泼洒进来。后院的小天井也被收拾出来,架起了大灶和大锅。
碧桃雇来了几个手脚麻利、眼神干净的妇人。她们按照我给的方子,
把老李头源源不断送来的新鲜花瓣仔细分拣、清洗。大锅里蒸腾起带着奇异花香的白气。
那是蒸馏花露。我穿着最普通的粗布衣裳,头发用布巾包着,亲自守着每一道工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