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竹篾藏忆李越林的第八个寻人年头,是在南方水乡的梅雨季里漫过脚踝的。
青石板路上的水洼映着他的影子,比八年前瘦了一圈,
手里提着的竹编篮却越来越沉——里面装着他这八年的生计,也装着找弟弟的念想。
八年前那个赶集日,他攥着弟弟李越峰的手在人群里挤,不过是转身给母亲挑双布鞋的功夫,
指尖就空了。最初两年,他背着成捆的寻人启事走街串巷,鞋跟磨穿了就垫层硬纸板,
夜里蜷缩在祠堂角落,就着月光数弟弟耳后那颗月牙痣的轮廓。后来积蓄见了底,
他在码头帮人扛货时,看到一位老人在编竹篮,纤细的篾条在手里转着转着,
就成了活灵活现的鱼篓。“这手艺能换口饭吃。”老人教他劈篾时,竹片划破了他的手掌,
血珠滴在青竹上,像极了弟弟小时候画的太阳。第四年他在南方小镇落脚,
租了间临河的阁楼。起初只是在桥头摆个小摊,编些简单的竹篮竹筐,
后来有人喜欢他编的蝈蝈笼,说笼身上的花纹像极了镇上老槐树的年轮。他渐渐摸到了门道,
把寻人启事上弟弟的模样,悄悄编进竹篾里——给婴儿床编围栏时,
藏进几个月牙形的镂空;做竹扇时,在扇骨内侧刻上“越峰”两个小字。到第七年,
他的“越林竹编”有了名气。有人专程来订做竹制灯罩,说他编的光影里有故乡的样子。
他租下了街边的铺面,雇了两个手脚麻利的姑娘,自己则琢磨着把竹篾和藤条混编,
做出的篮子又轻又韧。可无论编什么,他总在完工前留一道细缝,像给记忆留个出口。
2 月牙痣现第八年清明,他去邻镇送货,路过一所小学时,看到一群孩子在操场上放风筝。
有个男孩的风筝线断了,他追着风筝跑过石板路,
左耳后那颗月牙痣在阳光下闪了一下——和他刻在竹扇骨上的记号,分毫不差。
李越林的手指猛地收紧,竹篮把手勒得掌心生疼。
他看着男孩被一个挑着菜担的妇人拉进巷口,妇人替他擦掉脸上的泥,骂了句“野小子”,
眼里却漾着笑。那间矮房的院墙上,爬满了牵牛花,晾衣绳上挂着洗得发白的校服,
和他记忆里母亲晾晒的衣裳,有着同样的褶皱。他以订做竹制菜篮为由敲开了门。
开门的男人瘸着腿,说自己在砖窑厂出事后就干不了重活,女人靠卖菜维持生计。
“这孩子是七年前在车站捡的,”女人给竹篮缠防滑绳时,指腹磨出了厚厚的茧,“发着烧,
怀里揣着半块桂花糕,醒了啥都不记得,医生说烧坏了脑子。”男孩蹲在院里编竹蜻蜓,
篾条在他手里转得灵活。李越林问他叫什么,他抬起头,眼里是全然的陌生:“叔叔,
我叫安安。”李越林的喉咙像被竹篾卡住,把那句“我是你哥”咽成了“这孩子手巧”。
离开时,他多留了三倍的工钱,说“样品费”,男人推辞不过,要给他装一篮新摘的青菜。
后来,他总找借口往那条巷跑。给妇人的菜担编了防滑底,竹条里掺了韧性好的藤条,
挑着菜走十里路都不磨肩;给男人做了张竹制靠椅,椅面编得格外厚实,
说“方便在门口晒太阳”;他托人介绍女人去茶馆帮忙打理花草,工钱比卖菜稳当,
还能按时接孩子放学。他从不刻意靠近安安。有时在巷口撞见,
就看着他背着新书包是他托文具店老板“推荐”给妇人的,
蹦蹦跳跳地去学校;看他在菜摊前帮妇人算账,
小手指头在竹板上划来划去;看他蹲在院里编竹灯笼,灯笼面编得歪歪扭扭,
却在夜里透出暖黄的光。有次台风天,安安的竹蜻蜓被风吹进了河。李越林正路过,
脱了鞋就跳进水里捞,脚底被碎玻璃划了道口子。安安蹲在河边递毛巾,突然说:“叔叔,
你编的竹篮,和我梦里的篮子很像。”李越林的动作顿住了。河水漫过脚踝,
带着水草的腥气,像极了八年前那个夏天,弟弟拉着他的手淌过的小溪。“是吗?
”他笑着揉了揉安安的头发,伤口在水里隐隐作痛。妇人端来碘酒时,骂他“傻气”,
却在给他包扎时,用了家里最好的棉布。男人坐在新做的竹椅上抽着旱烟,
说“以后家里的竹活儿,都找你订”。暮色漫进巷口时,李越林背着空竹篮往回走。
檐角的雨滴落在竹篮上,发出嗒嗒的响,像他这些年敲在石板路上的脚步声。
他摸出藏在口袋里的竹片,上面刻着两个小字:越峰。竹片被摩挲得发亮,
边缘的毛刺早就磨平了。或许这样就很好,他想。安安的竹蜻蜓越编越像样,
妇人的菜担在茶馆后院扎了根,男人坐在竹椅上晒太阳时,能看清巷口的牵牛花又开了几朵。
而他的竹篾里,终于不用再藏着思念——那些没说出口的牵挂,都编进了菜篮的纹路里,
混进了靠椅的藤条中,在每个寻常的日子里,陪着那个叫安安的少年,慢慢长大。
3 竹影牵情安安上初中那年,个子蹿得比院墙上的牵牛花还快,喉结也悄悄鼓了起来。
他不再蹲在院里编竹蜻蜓,改成在李越林的竹编铺子里帮忙,说是“勤工俭学”,
实则是被那些经纬交错的篾条勾了魂。“李叔,你这鱼篓的弧度怎么算的?
”他拿着卷尺量来量去,额角的碎发垂下来,遮住了左耳后那颗月牙痣,
却遮不住眼里的专注。李越林正在劈一根老竹,刀刃落下时带着稳当的节奏:“不用算,
看水的性子就行。”安安听不懂,却喜欢看他干活。看李越林把青竹劈成细如发丝的篾条,
指尖翻飞间,杂乱的竹片就成了规整的格子;看他给竹筐包边时,总在角落多缠两圈藤条,
说“这里最磨”。有次他学着劈竹,差点削到手指,李越林伸手挡了一下,
竹片在他手背上划了道血痕,倒像是给那双手添了道新的年轮。“你小时候,
也总爱抢我手里的刀。”李越林按住他要去拿碘酒的手,随口说了一句。
安安愣了愣:“我小时候?”话刚出口,李越林就后悔了。他低头用布擦着竹屑,
声音轻了些:“我弟弟,跟你一般大时,总爱学我干活。
”这是他第一次在安安面前提起“弟弟”。安安眼睛亮了亮:“那他现在呢?
”“……还在找。”李越林的刀刃顿了顿,竹纤维在阳光下拉出细白的丝。从那以后,
安安总爱问起那个“弟弟”。问他喜欢吃甜的还是咸的,问他会不会编竹玩意儿,
问他丢的时候穿什么颜色的鞋。李越林起初答得含糊,后来慢慢放开了,
说弟弟耳后有颗月牙痣,说他怕黑,晚上睡觉要攥着哥哥的衣角,
说他最爱吃镇上张婶家的桂花糕,每次都要把最后一块塞进哥哥嘴里。“听起来,
跟我好像啊。”安安托着下巴笑,露出两颗换齐了的恒牙。
李越林的心像被篾条轻轻勒了一下,疼里带着点软。他开始带安安去更远的地方收竹子。
坐在颠簸的三轮车上,安安会扯着他的胳膊问东问西,从竹编的技巧问到他年轻时的事。
李越林说自己跑过大半个中国,睡过桥洞,啃过冷馒头,安安就瞪圆了眼睛:“为了找弟弟?
”“嗯。”“值得吗?”李越林看着车窗外掠过的稻田,
远处的炊烟像极了老家屋顶的样子:“你说呢?”安安没答,
却悄悄把自己的外套披在他肩上。那天风大,李越林的肩膀被吹得发僵,
外套上带着淡淡的肥皂味,和他记忆里母亲晒过的衣裳一个味道。
4 竹鹤寄思变故是在安安十八岁生日那天显露的。养父母给他做了长寿面,
李越林送来一个竹制的书立,框架是两只交缠的竹鹤,翅膀上的纹路细得像发丝。
安安摸着鹤的眼睛,突然抬头问:“李叔,你每次看我的时候,好像在看别人。
”李越林捏着茶杯的手紧了紧。茶水晃出些微涟漪,映出他鬓角悄悄冒出来的白霜。“有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