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怎么也没想到，那年七月的W镇之行，会变成一场缠绕至今的噩梦。
一行李箱的滚轮碾过最后一块松动的青石板时，我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混在蝉鸣里，
像被什么东西攥住了似的，突突地撞着肋骨。“操，这破地方。”老王把半截烟头扔在地上，
用鞋底碾了碾，“三十多度的天，连个风都没有。”面包车停在镇口那棵歪脖子老槐树下，
引擎散热的声音还没散尽，就被周遭的寂静吞了个干净。我叫林伟，
市水质检测中心的技术员，身边这位是同事老王，一个总爱抱怨却从没真正撂挑子的中年人。
我们这次的任务，是给W镇的水源做采样检测，
据说山坳里的W村藏着一汪能直接灌装的好水。城里的大企业眼馋得很，正计划修条引水渠，
把水引到县城建水厂。“赶紧弄完赶紧走。”老王扯着衬衫领口扇风，眼睛却往镇子里瞟。
W镇比我想象中更像幅褪色的旧画。青石板路被晒得发白，
两旁的木结构老房子歪歪扭扭地挤在一起，墙皮剥落处露出暗沉的木色，像老人皲裂的皮肤。
大部分房门都关着，门楣上挂着的褪色红灯笼垂着头，像一个个沉默的惊叹号。
偶尔有扇门虚掩着，会探出半张布满皱纹的脸，眼神直勾勾地盯在我们身上，没有好奇，
只有一种近乎审视的漠然。“人呢？”老王嘀咕着，“这地方该不会是座空镇吧？
”“往里走走。”我拎起检测箱，指尖触到箱体的金属边缘，烫得一缩。
空气里飘着股奇怪的味道，甜丝丝的，像熟透了的野果子烂在草丛里，又混着点土腥气，
闻久了让人喉咙发紧。走了没几步，就看见巷口开着家杂货铺。
柜台后坐着个穿蓝布褂子的老头，嘴里叼着旱烟杆，烟锅里没冒烟，
就那么有一下没一下地咂着。他抬眼看我们时，我注意到他的眼白浑浊得厉害，像蒙着层雾。
“请问，镇上有旅馆吗？”我尽量让语气显得客气。老头没说话，
只是用下巴往巷子深处指了指。烟杆从嘴角滑下来一点，露出他缺了两颗牙的牙床。
顺着他指的方向往里走，果然在巷子尽头看到了“迎客来”的木牌。
牌子上的红漆掉得差不多了，“客”字的宝盖头缺了一角，看着像个“各”字。
老板娘正蹲在门口择菜，听见脚步声抬起头，手里还捏着棵带泥的青菜。“住店？
”她站起来拍了拍手上的泥，碎花衬衫裹着匀称的身子，领口敞着点，露出锁骨的弧度。
眼角那颗痣很显眼，在正午的光线下泛着点油亮的光，“就两间房，楼上。”“够了够了。
”老王立刻堆起笑，“老板娘人美，地方肯定也干净。”老板娘没接话，只是转身往屋里走，
脚步轻得像猫。我跟在后面，闻到她身上有种淡淡的皂角味，混着屋里的霉味，
意外地不呛人。旅馆大堂很小，摆着张掉漆的八仙桌，桌腿用铁丝捆了三圈。楼梯是木头的，
踩上去咯吱作响，像随时会散架。我和老王的房间在二楼走廊尽头，门是那种老式的插销锁，
锁孔里积着灰。“这能住人？”老王推开门，一股潮湿的霉味扑面而来。房间里暗得厉害，
窗户对着一片逼仄的天井。玻璃上蒙着层厚灰，阳光透进来时，变成了昏黄的光斑，
懒洋洋地落在墙角的蛛网上。床上的被褥看着倒还算干净，但铺得太整齐了，
像没人睡过似的，反而透着股说不出的诡异。“凑合一晚吧。”我把检测箱放在桌子上，
拉开窗帘想透透气。天井里铺着青石板，角落里堆着些枯枝，
一个豁了口的水缸里积着半缸死水，水面漂着层绿藻。对面的墙根下坐着个老太太，
背对着我们，手里拄着根拐杖，一动不动的，像尊石像。“你看那老太太。”老王凑到窗边，
“我刚才就看见她在那坐着，姿势都没变过。”我没说话，只是盯着老太太花白的后脑勺。
风从巷子口吹进来，卷起地上的尘土，却吹不动她额前的碎发。她根本没在动，
连呼吸的起伏都看不出来。二下午三点，我们扛着检测箱往水源抽样地S村走。
镇里的人似乎比刚才多了些，几个老头坐在杂货铺门口的竹椅上，手里摇着蒲扇，
眼神跟着我们的背影转，嘴里嘟囔着听不懂的方言。有个穿开裆裤的小孩突然从门后钻出来，
直勾勾地盯着我的检测箱。我冲他笑了笑，他却哇地一声哭了。被屋里的老人一把拽了回去，
门“砰”地关上了。“邪门得很。”老王压低声音，“你觉不觉得，他们看咱们的眼神，
像看……祭品？”“别瞎扯。”我攥紧了手里的采样瓶，指尖有些发凉。
通往S村的路是条蜿蜒的土路，两旁长满了齐腰高的野草，草叶上的锯齿划着裤腿，
沙沙作响。远处的竹林绿得发黑，风过时，竹叶摩擦的声音像有人在暗处磨牙。
走了约莫半小时，老王突然“咦”了一声。“怪了，”他停下脚步，四处张望，
“你听见啥了没？”我竖起耳朵听。风声，草叶摩擦声，远处隐约的水流声……没别的了。
“没听见啊。”“就是因为啥都没听见。”老王皱着眉，“这么热的天，连个蝉鸣都没有？
鸟叫也没有？”他这么一说，我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周围确实太安静了。安静得不正常。
山里的夏天，本该是虫鸣鸟叫最热闹的时候，可这里除了风，什么声音都没有，
连蚊子的嗡嗡声都听不见。“可能……这地方没蝉？”我试图找个合理的解释。老王没接话，
只是加快了脚步，好像身后有什么东西在追似的。S村藏在竹林深处，比镇上更安静。
村口的晒谷场上晒着些不知名的草药，散发着苦涩的气味。几个妇女蹲在溪边捶衣服，
木槌砸在石板上的声音单调地重复着，像敲在鼓面上，震得人心里发慌。她们看见我们时，
手里的动作顿了一下，眼神齐刷刷地扫过来，湿漉漉的，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似的。
“水源在哪？”老王拿出采样瓶，尽量让语气显得自然。一个穿蓝布衫的妇女抬起下巴，
往竹林深处指了指，没说话。顺着她指的方向往里走，没多远就听见了水声。
一汪山泉从石缝里涌出来，汇成个不大的水潭。水清澈得能看见水底的鹅卵石，
阳光照在水面上，碎成一片晃眼的光斑。“这水是真不错。”老王蹲下身，用手掬了一捧，
凑到嘴边想喝。“别喝！”我下意识地拉住他。老王愣了一下，缩回手：“咋了？
”“检测完再说。”我从检测箱里拿出采样管，心里却莫名地发紧。水太干净了，
干净得连条小鱼、一只水虫都没有，只有几片落叶浮在水面上，一动不动的，
像被钉住了似的。我用采样管在不同位置取了水样，装进密封瓶里，贴上标签。
老王在一旁用便携检测仪做初步检测，屏幕上的数据跳出来时，他“啧”了一声：“你看，
多完美的指标，这企业真是捡着宝了。”我没说话，只是盯着水潭边的泥地。
那里有几个模糊的脚印，像是胶鞋踩出来的，朝着竹林深处延伸。更奇怪的是，
泥地上散落着些白色的粉末，遇水后结成了小块，像是什么东西没拿稳洒了。“走了走了。
”老王把检测仪收起来，“回去歇着，明天再采一次就完事。”往回走的路上，
我总觉得身后有人跟着。回头看时，只有风吹动的竹林，绿得发黑的叶子间，
像藏着无数双眼睛。三晚饭是在旅馆吃的。老板娘端上来两菜一汤，炒青菜、炸溪鱼，
还有一碗鸡蛋汤。溪鱼炸得金黄，看着很诱人，我夹了一筷子，却尝到股淡淡的土腥味，
像没洗干净似的。“老板娘手艺不错啊。”老王喝了口白酒，眼睛直往老板娘身上瞟，
“一个人打理这旅馆，不容易吧？”“还行。”老板娘站在桌边，手里擦着碗，
眼角的痣随着说话的动作动了动，“山里人，耐得住寂寞。”“那也不能总一个人啊。
”老王嘿嘿地笑，“有没有想过出去找个活儿？”老板娘没接话，只是笑了笑，
转身进了厨房。我扒拉着碗里的饭，没什么胃口。窗外的天渐渐黑了，
天井里的老太太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了，只剩下那个豁口的水缸，在暮色里像只瞪圆的眼睛。
“你看老板娘咋样？”老王凑过来，压低声音，“有味道吧？”“吃饭。”我没理他，
心里却在想白天在山泉边看到的白色粉末。“跟你说个事。”老王突然收了笑，
往厨房的方向瞥了一眼，“这活儿干完，我打算请个长假。”“咋了？”我抬头看他。
老王虽然爱抱怨，但很少提请假的事。“我闺女……”他叹了口气，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得了种怪病，骨髓方面的，一直在化疗，钱跟流水似的花。”我愣了一下，没说话。
老王很少提家里的事，只知道他有个上初中的女儿，平时挺活泼的。“医生说要骨髓移植，
配型是找到了，可那笔钱……”他搓了搓脸，“我这工资，杯水车薪。
”“需要帮忙的话……”“不用。”老王摆摆手，“我自己想办法。”他顿了顿，
突然压低声音，“你说，这W镇的水要是真这么好，那企业建了水厂，不得给镇上不少钱？
”“应该吧。”我夹了口青菜，没明白他想说什么。“我听说啊，”老王凑近了些，
酒气喷在我脸上，“这种地方，藏着不少事。万一……我是说万一，这水里有点啥猫腻，
你说镇上的人会不会怕我们查出来？”我心里咯噔一下：“你什么意思？”“没什么意思。
”老王嘿嘿一笑，端起酒杯又喝了一口，“我就是瞎琢磨。”吃完饭回房时，
老王被老板娘叫住了，说有瓶好酒想请他尝尝。我看着老王乐颠颠地跟着老板娘进了厨房，
心里那股不安越来越重。后半夜，我又失眠了。我的睡眠障碍是老毛病，入睡难，
睡着也容易醒。但今晚的安静，却和往常不一样。没有虫鸣，没有狗吠，
甚至连远处的风声都停了，整个镇子像被装进了一个巨大的玻璃罩，
连自己的呼吸声都听得格外清楚。我坐起身，摸出手机看时间，凌晨一点。
窗外的天井里一片漆黑，只有对面的墙根下，隐约有个白色的影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