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被权贵供养的艺伶。他鄙夷她,却无可救药地爱上了她。
但她的笑容背后藏着赝品与罪恶。她畏罪自杀后,他甘愿出卖自身和艺术,戴上红手套,
走进她的世界。1白秀坤记得自己初见温迎的场景。她挽着一个老男人的臂弯。
那男人身着骆马绒的双排纽扣厚呢西装,垫肩像是金属肩章般硬挺。看装扮,
他或许是个大人物。可脱了这身衣服,他可是什么花头都没有的。他年过半百,
大约不久前才匆匆染过发根,但灰白的痕迹依旧顽固地从头皮间渗出。他的脖颈粗短,
肩背微微隆起,脊柱不堪重负地驮着无形的担子。不过有温迎衬在他身侧,
男人仿佛顶着金灿灿的皇冠,引得剧院大厅里的人们频频侧目。于是他身材变得高大,
肩膀展得宽阔,木鱼般的眼珠子们都炯炯发光起来。温迎只一件黑色缎子长裙,
双手藏在开司米大披肩里。她脚步轻灵地踩在深红色地毯上,
裙摆随着她的步伐轻轻拂过地面,仿佛一朵缓缓盛开的黑色鸢尾。披肩随着她的步伐扬起,
偶尔现出一段及肘的红色绸缎手套,腕处的褶皱繁复精美。人们都知道,
戴红缎手套的是艺伶,男女都一样。
不久前的那场大瘟疫彻底抹去了人们基因中对美和艺术的感知力。从此,旋律不再流淌,
只剩音符机械地堆砌;诗词成了失落的楔形文,
被人朗朗诵读却不解其意;画布上的线条变得呆滞,雕塑成了嶙峋的石块。
曾经点亮人类精神世界的艺术,如今只留下一道道无解的谜题。只有极小一撮人得以幸免,
这些人叫做艺种。而艺种当中的一些人,选择待价而沽,做了艺伶。温迎就是这样的人。
艺伶是一种取悦者。因为对于美和爱情特殊的天赋,他们知道何时低眉浅笑,何时举杯相敬,
笑容如同描绘精细的扇面画,言辞像是水袖轻浮过石面。文艺如同性爱,
古来便是攀附权贵的手段。臂弯里牵着温迎的那男人,
昂首挺胸地伸手推开歌剧院二层的包间。侍者替他们拉开墨绿的天鹅绒软椅。温迎微微欠身,
低声谢过侍者,坐下后摘掉手套,从包里掏出一盒蜜饯。
白秀坤此时正倚在二楼最后的栏杆边,远远地观察着这一幕,脸上没什么特别的表情。
他没有正经营生,只在西区的街巷和酒吧里混迹。那晚老天开眼,
让他在鸟园爵士酒馆赌博时赢来了这张西蒙剧院的入场券。
他本该去剧院外那打着伞排起长队的街口把票卖个好价钱。虽说是张站票,
它至少能换来一个星期不必挨饿的踏实。下午来到剧院时,白秀坤心里仍是脚踏实地的。
全怪那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加斯东,在人群里一眼瞧见他,
兴高采烈地招呼白秀坤一同来看戏。眼下观众们徐徐就座,
加斯东等不及地要去同温迎打招呼了:“同我一道来吧,朋友,我认识她的妹妹,
我们是最相熟的。”白秀坤仍在踌躇,加斯东已一把抓着他的小臂,笑呵呵地拉他往走廊去。
从走廊摩肩擦踵过来的一路,加斯东的嘴巴像个松垮的酒囊,不断滴淌着温迎的流言蜚语。
加斯东说如今这社会借着几年前的灾变,鱼目混珠地冒出来许多自称是艺种的冒牌货。
真正能吟诗作画可是少之又少了。大感染来的那年,温迎不过十七岁,
但她的画作早已自成流派,是纽约小有名声的新晋抽象派艺术家。
当大感染席卷了北美洲东部的各个城市后,
当许多著名画家不幸在大感染中丧失了天赋、至此丢弃画笔,温迎却借此机会去巴黎进修,
吸纳了更多几何画法的元素。她收敛了野性的情绪抒发,
转向构造更精确、颜色更柔和的表达。她的工作室位于苏豪区的一间废弃纺织厂,
那里总是接待着来来往往的权贵。他们坐在她那红丝绒长沙发上,
目光追随她手腕轻轻一翻的姿态,像朝圣者仰望圣象,带着虔诚和卑微。
“他们能看明白立体主义?”白秀坤问。“哦我的朋友,这又有什么关系?
”加斯东哈哈笑道:“管他是大感染之前还是以后,过去这几百年,
有哪些人在真正地欣赏艺术?不妨碍他们为此挥洒金子、潸然落泪。”加斯东说,
有人为她散尽家财,一箱箱黄金换作巴黎裁缝手下的丝绸裙摆,
一座庄园抵不过她一夜的笑意。那位曾执掌三家银行的男爵,如今只剩下一只祖传的怀表,
仍甘愿在清晨的雾气中等在她门前,只求能听她再轻声朗诵济慈的《夜莺颂》。
白秀坤对加斯东话里的真实性存疑。毕竟,
这位少爷从大学相识起就乐衷于游荡在富家子弟间大放厥词。二人还未踏进他们的包厢,
便听见几个人高声说话。“那真是一部震撼人心的作品!是的,
我说的正是加缪的《局外人》。
” 翁里翁气的男声道:“它深刻探讨了……探讨了……”加斯东与门口的侍者打了个招呼,
领着白秀坤走进去。厚重的天鹅绒帷幕将将在他身后落下,
白秀坤感到一股温暖而幽微的香气迎面而来,那是丝绒与栀子香粉混合在一起的气息。
温迎半靠在座椅里,姿态懒散却妥帖得像一幅油画。实话说,眼前这女人没有传说中的优雅,
面貌也不及他想象的出色。她怀里抱着那盒果脯,右手摇晃着咬了一半的糖渍葡萄,
嘴唇上还有糖霜白色的痕迹。她的脸色苍白,却并非病态,眼尾有极细的皱纹,
那是无数次的欢笑或者是悲伤留下的。她没有那么金光灿灿,却真实得触手可及,
令他挪不开眼睛。这么近地注视她,令白秀坤有种眩晕感。怔了好几个呼吸,
他意识到自己的手指都紧张得有些僵硬。“存在的荒谬!探讨了存在的荒谬!
”房间里男人恍然大悟的叫喊扯走了白秀坤的注意力。
正是那脊背仿佛单峰骆驼的温迎的男伴。“喔,这简直精妙绝伦。
”捏着羽毛扇的贵妇惊喜地奉承道:“没错,荒诞!加缪的核心思想就是人活着就是荒诞的!
你看,主角在母亲去世时,居然没有哭!
这不就说明……说明什么……说明他已经超越了普通人的情感束缚?
”单峰骆驼摆出哲学家的姿态,缓缓摸着下巴的胡须,“正是!他超越了!
他是一个……对……真正的“局外人”!”单峰骆驼随即转向他那象征着文艺的化身的女伴,
洋洋得意地问道:“温迎,我的解读是否站得住脚?”像是他的错觉,
白秀坤觉得温迎如水的目光始终钉在自己这个刚刚走进来的陌生人身上,
此刻终于重新流动起来。温迎微微一笑,视线落到这场滑稽剧的主角单峰骆驼脸上,
妥当地回答道:“你说得太对了。梅尔松因为太阳过于刺眼而扣动了扳机。
人们无法忍受这样一个‘异类’生活在这个世界上,
他的死象征着社会对’局外人’的惩罚……”她的话没有说完,
却像雷电般击中了骄傲的单峰骆驼和优雅的贵妇。他们的眼神都激动得颤抖起来。
羽毛扇贵妇捂上嘴,仿佛下一秒就要落泪,“你这个解读太震撼了!象征……太对了,
加缪在这里用了象征的手法!”“哦我的上帝!
‘因为太阳过于刺眼而扣动了扳机’……”单峰骆驼喃喃地重复着温迎的话,“对对对,
太阳。太阳象征了什么?”“嗯……”羽毛扇认真思索了几秒,
“或许……太阳象征了……呃……烈日当头?”骆驼连连点头,“不止如此,
太阳代表……权威!你看,每当关键时刻,太阳都出现,像是在主宰梅尔松的行为!所以,
其实杀人的不是梅尔松,而是……太阳!”说到这里,这位大人物已对温迎崇拜得五体投地。
他单膝跪地,乞求似地亲吻温迎的右手,“哦,我的美人,我的日月和星辰!”“加斯东,
我的朋友。”温迎从那里抽回手,向加斯东招呼,笑着道:“你愿意来看望我,
我是多么得高兴。”话是对加斯东说的,她的视线却在打量白秀坤,
手上抓起又一颗糖渍葡萄丢进嘴里。白秀坤甚至忍俊不禁。她吃着蜜饯,双颊微微鼓起,
漏出几分急切,活像一只忙着囤积过冬食物的松鼠。加斯东把白秀坤拉到身前,
“这是我的老朋友,白秀坤。我们大学时是同窗。”“皇家艺术学院?”温迎轻扬眉梢,
“那可不是寻常人能进的地方。”加斯东续道:“只可惜他父母病重,
不得不提前毕业……”“辍学。”白秀坤淡然接话,伸出手去与她的相握,“没能拿到文凭。
”二人目光交汇的刹那,温迎浅棕色的瞳仁仿佛被炽热烫伤,微微一颤。
像是害怕被他捉住什么见不得人的心思,温迎的迅速转开了脸。她嘴角浮现一抹冷漠的笑意,
装备起自我防卫式的傲慢,不紧不慢地问:“一位曾在艺术圣殿浸润过的才子,
如今是在做些什么呢?”白秀坤凝神注视她片刻:“五年前那场瘟疫之后,
我就没有拿起过画笔了。”“这样吗……”温迎的目光里有防备和犹疑,
但白秀坤面不改色地接住她的视线。良久,她现出一个略显嘲讽的笑容,
“还真是闻者落泪呢。”加斯东先是看看温迎,再是瞅瞅白秀坤,
并未捕捉到二人间微妙的气氛,“瞧我这记性,竟给忘了,
温迎的妹妹温青也在皇家艺术学院念书。”白秀坤同温迎点了点头,“你有个妹妹?
”这回温迎已经侧过脸去,在举着羽毛扇的贵妇耳边笑着说起悄悄话,无暇搭理他的样子。
加斯东接了茬,“当然,她的妹妹只比她小了一岁,
一对天赋横溢的姐妹花……”“只小一岁?”借机报复她的冷漠,
白秀坤讥讽道:“她的父母倒是只争朝夕啊。”温迎听见了,她盈盈转回头来,“加斯东,
我看你的朋友对我厌烦透顶呢!”白秀坤道:“我本也不必过来。看来是我冒犯了你,
再见吧。”他摘下帽子扣在胸前,微微向温迎鞠了个躬,转身走出包厢。
“傲慢无礼的年轻人,竟然不懂得与市长先生打个招呼。
”羽毛扇愠怒的嗓音被厚实的门帘遮挡在他身后。开幕的钟声敲响了。
2白秀坤记不得那出《局外人》演得如何,零碎瞥见的几个片段乏善可陈,
也不知道演员们是在刻意收敛情绪,还是压根未曾进入角色。
他只记得自己频频抬头望向那包厢,那里的帘子却拉上了。加斯东笑话他,
“你真是太过于较真了,我的朋友。犯不着把这些艺伶当回事。
他们上午吃着伯爵茶说的风流俏话,下午喝着香槟就给忘了。“花上几张钞票,
她就是你今晚的灵魂伴侣,但你若是要为她决斗拼上性命,她可就逃得远远的了。
艺术或许是无价的,可他们自己却是明码标价呢!”加斯东的话令白秀坤心底翻腾起闷躁。
他借着剧场座位席的暗淡掩饰自己的沮丧,顺势嘲笑起那些为她倾家荡产、身败名裂的人们。
不知过了多久,这冗长的一晚总算谢幕了!加斯东早在谢幕前就跑得不知踪影,
大约要去招呼什么达官贵人。白秀坤随着人流走出剧院大门,
百老汇街道的霓虹灯在雨后的石板路上映出斑驳的倒影,像是一幅逐渐溶解的油画。
他的皮鞋踩在潮湿的街道上,口袋里的几个铜板“叮铃”作响。那张赢来的戏票早被他揉皱,
随手丢弃在剧院的走廊里。在他脑海中挥散不去的,是二人视线相触时,
温迎那充满戒备的眼神。他琢磨不出自己究竟什么地方得罪了她。
有种冥冥的直觉告诉自己他们会再次相遇。白秀坤住在一座红砖公寓楼的地下室。
入口的铁门栓生了锈,时不时得敲一拳头才能弹开。而在这深更半夜的“哐当”一声,
常常惹得四楼那位从西西里来的大姐探出窗外同他开战。“又是你个婊子养的!
”她的嗓门足以震醒半条街的人。白秀坤抬头看了眼,捡起地上沾了雨水的报纸,
把铁门合上。他并不道歉,因为无论道歉多少次,这位大姐都会继续嚷嚷下去。果不其然,
她已经对着无人的街道开始了新一轮咆哮。借着昏暗的路灯,
他瞥了眼手中半潮的报纸的头条。大都会博物馆丢失了一幅玛吉·勒克莱尔的画作,
是展览收尾之后,画家本人发现的。远在巴黎的勒克莱尔在最近一次接受采访时抱怨,
直到她从远渡大洋的邮包里展开自己的画布,
才发现里边混了张与她的风格截然不同的立体派肖像。
而画家本人最出名的描绘民间奔忙生活的那幅《劳工们》却不见踪迹。
大瘟疫夺走了勒克莱尔的作画能力,虽说她本人还活着,
但她的作品却像她已经入土了一样价格飙升,成了收藏家们竞相哄抢的“遗作”。
保守估计丢失的几幅作品可以买下苏豪的一个街区。“啧啧。”白秀坤想,
或许偷盗是个不错的营生。他沿着潮湿的台阶走下半层,开锁进门。正好一楼的住户冲马桶,
头顶横贯而过的裸露管道发出沉闷的咕噜声。他的画架摆在唯一一面稍微干燥的墙前,
上面仍有未干的颜料。白秀坤脱了外套丢在弹簧床垫上,站到画架前,
把衬衫的袖子挽到手肘。他侧过头,眼神专注,在画布前剖开自己的记忆,
指尖在空中一点一点地比划,
仿佛透过表象直视更深层的秩序……剧院里那道被重叠的光影包围的侧脸,
纤细的脖颈微微前倾,鼻梁的阴影与颧骨的光亮形成对比。他拿起调色板,
地下室里没有任何声音,只有颜料被刀刃推开的细微摩擦。他呼吸放缓,慢慢地沉入深海。
他画得克制,与画中的女人保持距离。她的脸庞被他切割进了精确的构图,
额头、眼睛、颧骨、嘴唇被重新排列,线条不是柔和的,而是同刮刀般不带任何感情。
他看着她的脸庞。3朋友帮白秀坤弄到一份酒店服务生的工作。阿斯托里亚酒店富丽堂皇,
唯独开工资时格外寒酸。他每晚八点准时穿上笔挺的黑色西服,
站在亮得能照出人影的大理石柜台后。温迎偶尔来阿斯托里亚,往往被人群簇拥着,
一些男人,一些女人。男人们躬身,眼神炽热而恭敬,亲吻她的手背。
女人们则挽住她的手臂,或是贴在她耳边窃窃私语,分享某种只有她们才懂的秘密。
温迎每次来都是去楼顶的花园餐厅,而白秀坤总被分到夜班,所以他在深夜见到她,
伴随着摇曳的烛光、低吟的大提琴声,以及空气中弥漫的威士忌与玫瑰交织的微醺气息。
白秀坤终于醒悟,他已经爱上了温迎。白秀坤给他们的包厢送去面包和冰水。
他在翻页式的点单本上潦草地记下香煎三文鱼和缅因龙虾卷,而她纤细的手指夹着画笔,
从调色盘上蘸取一点冷灰色。沙发上的人们凝视着她面前的画布,眼神专注而虔诚,
仿佛在幽暗的剧院里屏息观赏一场无与伦比的芭蕾舞,每一笔落下,都是舞者轻盈的旋转,
令人心醉神迷。过一阵子,
再憋不住气的人们又乌泱泱地探讨起勒克莱尔的画作《劳工们》被掉包的事。
一场赤裸裸的嘲弄,有人抢着发言,这几幅假画竟堂而皇之地展出了整整两年,
数以万计的游客从画前经过,凝视、赞叹、讨论,却无人提出质疑。
以至于眼下哪怕要追查真画的下落,也不知道从多久以前查起了。“多数人自然看不出来,
可是那些博物馆的专家当中,一个艺种都没有吗?”有人问。勒克莱尔当年在巴黎成名,
凭借的是她热情狂野的野兽派风格。而假画使用了各种冷峻的几何形状,
像是碎裂的玻璃窗里反射的人影,遍布锐利的线条,与勒克莱尔的其他画作格格不入。
“博物馆的人该不是没能看出来吧?”“果然都是滥竽充数的货色。”人们你一言我一语,
注意力重新转到温迎身上,“温迎,你去了那场展览吗?想必你早就发现了吧!
”烛光忽明忽暗,人们盯着温迎静静作画的背影,眼睛里也渐渐流露出微妙的神色。
温迎捏着画笔的手有一瞬间的停顿。她慢悠悠地回过身来面对大家,
略带微笑和歉意道:“你们也知道,我是个不喜欢惹麻烦的人。
”她嘴角似是而非的笑带着一种不言而喻的魅力。在无声的瞬间,
空气中原本凝固的犹疑悄无声息地消融了。
“原来是不愿点破啊……”大伙儿如释重负地笑起来。白秀坤把酒水单夹在腋下,
从桌上收回一盅盅净手的小碗,把脏水倒进木桶里,碗叠到侍者的托盘上,为客人递上毛巾,
然后默不作声地退出房间。那顿晚宴延续到后半夜,白秀坤叫了几辆出租送客人,
接着摞起空盘、收拾桌椅、上交小费、关灯。城市的霓虹映在湿漉漉的玻璃门上,
“Open”牌终于被翻转,漫长的一夜安静地结束。他搭货梯下到一楼的酒店进货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