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康城外，秣陵渡口，风里带着江水湿冷的腥气和暮春将尽的浮躁。
支遁和尚那座小小的精舍就隐在竹林深处，我去寻他论画，却见院中双鹤起舞，长唳穿云。
支公倚着斑竹，眼中似悲似喜。瞧见了吗？他指着其中一羽振翅欲飞的白鹤，
天生凌霄之志，岂能困于人前掌中？说这话时，那鹤清唳一声，奋力腾空，
雪翅扇起的风掠过竹林，直冲九霄。我从支公精舍出来，心中揣着那鹤影，踽踽独行于归途。
暮色沉霭，远处层城在夕阳余烬里烧得赤红，正是顾长康那句丹楼如霞的景象。
忽闻马蹄声如疾风骤雨撕裂黄昏岑寂，未及退避，
一道漆黑飓风裹挟着铁锈与尘土味已卷至眼前！马是高头北地健驹，通体玄黑，四蹄踏雪。
马上那人，一身玄色劲装，领口袖缘绣着暗银回纹，一张脸轮廓分明似刀斧劈凿，
眉眼压得极低，鼻梁高挺得近乎嶙峋，薄唇紧抿如刀锋。是桓玄。目光寒凉似淬了冰的秋水，
随意扫过，便刺得人筋骨生寒。他的目光落在我臂上夹带的画箧，随即伸手一夺。
动作快得只见残影，画箧嘶啦一声碎裂，绢帛纷纷扬扬散落江风之中。
其中一幅赫然是刚离世不久的桓温画像——威容犹在，神采如生，
眉宇间睥睨江左的气魄隐约可见。他锐利的目光在那绢上停留刹那，
唇边便凝出一个淬着无尽寒意与鄙薄的冷笑：叔父何等人物！这等凡墨俗笔，
也敢妄摹遗容，污了清名？冰冷的话语比马蹄践踏更甚，字字如钉，
将我的纸笔钉死在俗物的耻辱柱上。他不屑再看，随手将残绢掷于风中，
像丢弃一团秽物。滚开。马蹄几乎擦着我身侧再次扬起，泥水溅上裙裾。
暮色吞噬了那一骑凶影，连同散碎如残梦的绢帛，也被呜咽的江水裹挟而去。
唯有那声淬着毒火的俗物，连同他那张刀凿斧刻般凌厉又透着无边厌弃的脸，
沉沉烙在眼底。后来风云裂变，刀兵映着建康宫阙的琉璃光。桓玄挥戈问鼎，
坐上那冰冷的御床。史册轻飘飘翻过，载不动新安江畔一败涂地的惊惶仓皇。
曾坐拥天下的枭雄，转眼成了阶下囚。入冬的首场大雪纷扬落下，
压弯了临刑前那所囚室的窗棂。炭盆里奄奄一息的火光勾勒着他侧影的嶙峋轮廓。
昔日锐利的棱角，被牢狱与败局磨得黯淡无光，只有眼底深谷般的死寂与不甘依旧汹涌。
我立于昏蒙光影中，指尖是寒光熠熠的细长银针。他认出我，嘴角扯出一个讥嘲的弧度，
那弧度像一把钝刀割裂死水：又是你……一介画匠，还带了针？
他的嗓音如粗粝砂石刮过铁板，来做甚么？为我这必死之人添墨着色么？
每一个字都浸透了砭骨的寒气与自毁的决绝。我不答。烛火幽微，针尖细锐。隔着褴褛囚衣，
我能触到他胸膛下那尚未彻底冷却的野心搏动。这曾搅动过天地的心跳，正是一切的支点。
针尖蘸饱特制的松烟墨，刺进他心口偏左寸许之处。微凉墨色渗入，
在他皮肉间蜿蜒出鹤的轮廓。囚室里炭火爆出噼啪轻响，窗外寒风呜咽，
唯闻他压抑的低喘与我屏息的专注。未点睛的鹤羽翼舒展，长颈孤拔，直指云霄，
却偏少了魂魄所在的双眸，透着一种濒死挣扎的静美。剧痛令他肌肉抽紧，像绷紧的硬弓。
冷汗滚过他瘦削紧绷的下颌，一滴，又一滴，砸在污浊的草褥上，洇开墨色的圆。
他喉间挤出破碎的质问，字字染血：何苦…画这…死物？最后一针收起，
我指尖染着殷红墨色，抬首，直望进他晦暗深渊般的眼底。那深渊里有暴戾、困兽的绝望，
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残存微光。死物？我的声音在死寂囚室里响起，
竟也带着一丝刀锋般的清冷，等这鹤睁开眼，你便看得见。窗外风雪呼号，
映着窗纸一片惨白，我仿佛已能听到远处刑场人群的嗡鸣。他瞳孔骤然收缩，
像是被这句虚妄又炽热的预言烫伤。他猛地发力挣扎，铁链撞出刺耳的锐响：痴语！胡言！
给我——毁了它！我站起身，掸落衣角沾染的尘埃，
只留给他一个背影和一句被风吹散的余音，低沉却似钢针钉入骨髓：好好记住这鹤，温桓。
刑场霜风肃杀，素色幡旗在冷风中猎猎作响，鼓噪如鬼哭。刑台高处，桓玄被按跪于地，
衣衫在纠缠中撕裂一道触目惊心的口子，恰露出其下墨迹氤氲的鹤影。未点睛的鹤羽单薄，
形只影单地伏贴在他心口那片惨白皮肉上，像是溺水者徒劳伸向天空的手。时辰到！
话音未落，雪亮刀光冲天劈下！血色顷刻喷溅，如最暴虐的墨点，
泼洒上那片承载鹤影的胸膛！千钧一刻，异象陡生！那鹤原本空洞的双瞳位置，
被滚烫热血浸染刹那，两抹刺目猩红如地狱红莲般无声绽开！红得诡异，红得暴戾，
又红得仿佛蕴藏着某种灭顶的疯狂与嘲弄。这腥红之目如两只滴血的怪眼，
穿透浓稠的血雾与肃杀寒气，直刺向天穹深处——那里，残阳如血，撕裂阴霾，
竟真如一颗凶瞳，俯瞰着下方已成修罗刑场的新江山。鹤睁了眼，
染着桓温毕生征伐的、未竟的业火颜色。他终是看见了这新江山，以血祭之姿。
风雪骤停一瞬，天地死寂。我隐在远处观望人群，
指间一枚温润墨石棱角刺入掌心——那是支公最后相赠的点睛石。松烟墨石依旧温润，
只是那点深嵌石心的朱砂痕，此刻淡得几不可辨。我闭上眼，耳畔是那鹤破茧冲霄的清唳。
墨滴入世，终以骨血绘魂，点醒了这幅名为救赎的杀局。桓玄的血淌成一条黏稠暗河，
在地砖纹路间蜿蜒。溅落在刑台附近枯草上的血珠，
竟如未干松墨般丝丝缕缕升腾起若有若无的青气。刑场死寂一瞬，继而轰然炸响惊恐议论。
守卫僵硬地拖动尸体，拖出一道湿漉漉的刺红痕迹。我隐在层层涌动的麻木人群中，
那方松烟墨石在掌心滚烫发硬。刚才血溅刑柱的一刹，分明有一股不属于寒冬的炽热洪流，
沿着骨髓直冲心口，最终狠狠撞进紧握着墨石的掌心——仿佛一道不甘消散的残魂，
被活生生拽入冰冷的石头囚笼。隔着混乱人潮，我目光越过翻滚的血污尘埃，
最后凝在那只心口之鹤上。两点猩红在寒风里灼灼跳跃，像燃尽的炭堆中不甘熄灭的余烬。
未彻底断气的喉管里似乎还有低不可闻的嗬嗬声在震荡，
裹着气音与血沫挤出破碎字眼：温…桓……一个陌生的年轻将军排开人丛，
按剑踏上血污浸染的刑台。银色鳞甲在暮冬惨淡日头下泛着冰冷微光，
肩甲所刻狰狞睥睨的兽头，将他下颌绷紧的线条衬得格外冷硬。他看也不看地上那摊烂肉，
目光如铁钩，死死攫住那被撕裂囚衣、染血墨鹤上两粒凝固猩红。剜下来。
他的声音不高，却压过场中所有嘈杂。不是命令，是判决，冷得如同北风卷过冻土。
这是谢晦，踩着桓氏旧骨迅速蹿升的新贵。两个亲兵毫不犹豫扑上前，
一人摁住刚咽气的尸体僵硬的肩臂，另一人拔出腰后锃亮的解腕尖刀。嗤啦——
皮肉被割开的闷响清晰得骇人。血肉黏连的剥离动作粗暴至极，碎布与皮肉一同被挑起。
那方染了猩红的鹤瞳皮肉，最终被盛在粗陶盘中呈到谢晦面前。
红眼墨鹤在凝固的紫黑血块中死死瞪视，瞳仁位置那两点诡异的猩红，
像深渊巨兽被剜出的眼。谢晦俯身凝视片刻，那双在朝堂上惯常以谦冲示人的眼眸深处，
此刻裂开一道冰封的寒渊。他从怀中拈出一方素白丝帕，轻轻复上盘中之物，
仿佛那不是一块死人皮，而只是一片被践踏的花瓣。
然而再优雅的动作也盖不住其下弥漫的、几乎凝成实质的冷戾与忌惮。
周围士兵无一人敢喘大气。温桓……他垂眼盯着被素帕覆盖的隆起，
似咀嚼又似诅咒地重复那血口中的呓语，唇齿间研磨着这两个字，人已死尽，
倒还让你这孤魂记得这般情切？也好……低语散入风中，他再不回顾，转身迈步，
拿去与桓温老贼的衣冠放在一处，话音平稳，却字字裹着砭骨的霜意，黄泉路上，
叔侄二人正好作伴。宫掖深处，刘裕批阅奏疏的朱砂笔停在半空许久。
烛影在他脸上深深浅浅地晃动，眉峰凝聚着帝国初创者的深沉疲惫与挥之不去的疑虑。
温桓？他缓缓抬眼，目光鹰隼般落在躬立前方的谢晦身上，是桓温？还是……
后半句沉入殿宇深邃的阴影里。谢晦微微欠身，姿态恭谨如仪：陛下明鉴。大刑已毕，
余孽授首，『温桓』二字，无论所指何人，不过是败亡寇贼的一点不甘哀鸣。桓温尸骨早寒，
衣冠冢空自凄凉，至于桓玄……他顿了顿，唇边浮起一丝难以察觉的浅淡弧度，
衬着殿中幽暗烛火，如同冰冷的刀锋，早已挫骨扬灰，不足为虑了。挫骨扬灰……
刘裕低声重复，指尖在沉香木案面上敲了敲，那两只眼睛呢？他问得突兀，目光锐利。
谢晦垂眸，阴影复住眼底深处瞬间掠过的微澜，
如同寒潭上滑过一道看不见的风：天意示警，或凶顽执念不灭，形此异象。
臣已着司天监详察推演，不日即有回奏。彼时……不必了。刘裕忽然一挥手，
打断他的话。他倾身向前，烛火将帝王眼底的幽光映照得如同荒野上骤然亮起的狼眸，
烧掉。灰烬洒入江涛，与桓玄之骨一同流去！新安郡荒僻驿道旁的野庙，破败不堪，
朔风穿透千疮百孔的窗纸发出呜咽似的尖啸。我蜷在角落勉强避风的干草堆里，
火折子微弱的蓝光只能照亮身前一小片斑驳石壁。摊开的掌心上，正是那块松烟墨石。
它通体乌黑沉厚，石质坚实温润，边缘带着常被摩挲过的圆滑弧度，
唯有中心一点凹下的朱砂坑，比任何时候都显得黯淡、干涸。
方才墨石靠近盘剥桓玄残皮的陶盘时，
如受感应般剧烈震颤发热的奇异涌动仍盘踞在指尖血脉里。桓温旧部……
庙外断断续续飘入行脚客商压低的交谈，……悬赏，活的女画匠……姓顾？
夜枭发出一声凄厉的短鸣，利爪般撕破荒郊死寂。我猛一激灵，收拢五指，将墨石死死攥住。
尖锐的棱角深深嵌入冰冷掌心。是谢晦。是他那张素帕盖住血眼墨鹤时，
也盖下了一张无形却致命的罗网。指尖下意识捻转墨石，神思却被一种沉溺感攫住。
恍恍惚惚间，庙宇残破的墙壁、漏风的梁椽、甚至庙外呼啸的寒风，都扭曲褪色。
眼前浮动幻象：无垠的黑暗虚空里，一只巨大的鹤蜷伏着，浑身布满细密精妙的墨线，
每根线条都蕴含着神性与力量，却唯独在双目位置混沌一片。那虚影似熟睡，
又似濒死挣扎后的僵卧，庞大的身躯在不可见的虚空里起伏，
每一次轻微得如同微风的呼吸，都牵动着虚空深处某种难以言喻的共振，
一种近乎悲鸣的沉重叹息直贯我的灵台。黑暗深处，
那巨大的墨鹤的轮廓如同浸在深渊底部的黑玉雕，只有线条在虚空中微微明灭。
一点针尖大小的微红幽光，在混沌的双目位置挣扎显现，微弱，
却像烧红的烙铁灼烫着我的灵识。
不属于我的破碎意念在魂中震颤：此身何身…此心何心…如泥塑木雕，
浑噩无知墨…锁魂？……冰冷的金属链条勒入骨髓的幻觉…叔父…未竟…
意念中陡然燃起的是一张模糊却狂傲睥睨的侧脸轮廓，
与兵戈撞击江涛的轰鸣我悚然一惊，骤然从幻境挣脱。眼前依旧是野庙破壁，
寒气从砖缝里沁入骨髓。然而掌心墨石里那点原本黯淡的朱砂凹坑，
此刻竟隐隐透出一丝微弱，却如活物心跳般的淡红微光。
方才那虚空中无眼墨鹤的悲鸣、桓玄残魂中最后凝聚出的狂烈执念——叔父……未竟！
——如同惊雷在识海炸裂。这温桓二字，这墨石锁魂的诡异连接，皆如铁水奔流，
最终都汹涌灌向江左最深的隐痛——那早被世人视为枯骨朽名的枭雄，桓温！他未竟的业火，
他未达的巅峰，他临终前那无人能解的抱憾既不能流芳后世，亦不足复遗臭万年耶！
，竟成了此刻墨石之中一点残魂死死抓握的东西？是执念牵引残魂不散？
还是……桓温其人其魂，根本就有异于常人，死后仍有诡谲未尽之力，盘桓难消？
既入此身……我摊开掌心，凝视那点微弱红光，口中低语，
不如看看你这未竟的遗臭……目光转向庙外沉沉夜色，是荆州的方向，桓温当年屯军处，
也是他衣冠冢的方向。青冢无碑，唯有那截斜插于黄土的残断石椁，半露着黑沉沉的边角。
暮色吞尽最后一缕残光，四野的枯草在朔风中伏低哀鸣。
我用冻得发僵的手指拂去石面厚重的苔藓和尘泥，指腹划过粗糙冰冷石面刻痕的凹陷。
……温……指尖下是模糊的刻痕。……桓……刻痕断续扭曲。之……冢……
笔画已风化得几乎消尽。最后两字，深深浅浅凿痕如新：未竟。
不是墓志铭常见的佳城永怀，甚至不是直陈其名的桓公。仅仅桓温之冢，
尽头再钉下两个似镌刻着无尽咆哮与癫狂的未竟！刀口陡峭，入骨三分，
每个深凿的笔画转角都透着森然戾气，狂乱执拗，刻入骨髓。我触摸那未竟
二字最后一笔的凿痕时，掌心墨石骤然发烫！不再是江涛寒气里的微温，
而是如熔炉深处炭火的凶暴灼热！几乎是同时，石椁深处、大地之底，
骤然传来一股极其沉滞、阴冷又磅礴的无形牵引，仿佛深渊里探出的巨手，
狠狠攫向嵌着墨石的手掌！要将整个神魂都扯入地底！脚下枯草倏忽成霜，以足尖为圆心，
极寒无声炸裂开来！一层薄薄冰晶瞬间覆满石椁残断面，发出微弱的咔咔声。
电光石火间，另一股冰寒刺骨、浓稠如墨的锐气自斜侧里猛然刺到！毫无破风声，
比鬼影更阴寂。是谢晦！刀风近体的刹那，我几乎能看清他眼中冻结的杀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