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堂的大门被他推开时，发出一种年久失修的、令人牙酸的呻吟声，仿佛一头沉睡的野兽被不合时宜地惊醒，正发出低沉的抱怨，极不情愿地为他敞开了入口。
门外的世界猛地撞入眼帘，瞬间将他吞没。
浓郁的、几乎实质化的灰白色雾气笼罩了一切，将视野残酷地压缩在十几步之内，更远处的一切都沦为模糊扭曲的灰影。
空气潮湿得能拧出水来，冰冷刺骨，渗入骨髓，带着腐朽木头、浓重泥土和某种难以言喻的、属于深林深处的、阴郁而古老的气息。
深深吸一口，肺叶都像是被冰水浸过，带来一阵刺痛的清醒，却也让人莫名地感到窒息。
钟声早己停歇，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的、令人不安的寂静。
这寂静并非无声，反而被远处那片庞大得令人心悸的森林里传来的、模糊不清的窸窣声、滴水声，以及偶尔一两声乌鸦沙哑凄厉、仿佛预示着不祥的啼叫衬得格外压抑和诡谲。
他所处的教堂坐落在一片略高的土坡上，像一座被迷雾海洋包围的孤岛。
一条被车轮和脚步反复碾压、泥泞不堪的主路从门口延伸下去，迅速消失在翻滚涌动的浓雾里，仿佛通往某个未知的、吞噬一切的深渊。
路两旁挤着些低矮的木石结构房屋，墙壁歪斜，饱经风霜，屋顶大多铺着厚厚的、湿漉漉的苔藓和暗绿色的草甸，烟囱里冒出的几缕细弱炊烟，几乎瞬间就被贪婪的雾气吞噬同化，挣扎不出任何暖意与生气。
这就是黑木镇。
偏远，闭塞，潮湿，像一块被遗忘在文明角落、正在慢慢腐烂的木头，浸泡在无休止的雾气里。
林（他决定暂时用这个名字思考，艾丹这个身份还像一件偷来的、极不合身的戏服）裹紧了身上粗糙的黑袍，那点微薄的保暖效果聊胜于无。
冰冷的潮气无孔不入，穿透衣料，首抵肌肤。
他必须下去，必须融入这里，至少看起来像那么回事。
侦查环境，收集情报，是任何情况下生存的第一步。
他沿着泥路向下走，靴子一次次陷进冰冷粘稠的泥泞里，发出噗呲噗呲的、令人不快的声响，每一次拔脚都倍感艰难。
几个裹着厚实粗糙毛毡外套的镇民与他擦肩而过，他们大多身材粗壮，肩膀宽阔得像门板，面容被风霜和劳苦刻下深深的沟壑，眼神里带着一种混合了本能敬畏和天然疏离的谨慎，像是一群受惊后强装镇定的牲口。
他们的目光像是粗糙的砂纸，在他身上短暂地磨蹭了一下。
“早安，艾丹神父。”
他们含混地低声问候，声音被浓雾压得很低，目光迅速扫过他的脸，似乎在确认什么，然后又飞快地垂下，盯着自己沾满泥浆的靴子，脚步却丝毫不停，像是急于逃离这空旷之处，回到各自的巢穴。
“早。”
林努力让自己的回应听起来平稳，模仿着记忆中艾丹可能有的、那种略带疲惫的温和语调。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那些目光在他身上短暂停留所带来的重量和探究，那不仅仅是教徒对神职者的敬畏，似乎还夹杂着一些别的东西：一个挎着空篮子的老妇人眼中一闪而过的、近乎悲悯的担忧；一个躲在门缝后偷看的孩子，被他面色紧张、嘴唇抿得发白的母亲猛地拽回黑暗的屋里前，那纯粹而茫然的好奇……艾丹神父，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一个让这些坚韧粗犷的镇民们既敬且畏，甚至……流露出同情色彩的年轻人？
小镇小得可怜，没走多远，人声和混杂的气味就指引他找到了一处明显的聚集地——一栋比周围房屋更大些的双层木屋，门口挂着一块被雾气打湿、木头边缘己开始腐烂的招牌，上面刻着一把断成两截的斧头。
门内传来的嘈杂人声、沉重的木杯磕碰声和一股浓烈到刺鼻的、混合了劣质麦酒、油腻炖菜、汗味和湿羊毛的气息，明确标示了它的功能：酒馆。
“断斧”。
这个名字莫名地让林觉得贴切，仿佛预示着某种未尽的暴力或突然的终结。
他犹豫了一下，手指在冰冷粗糙的门框上停留片刻，最终还是选择转身离开。
现在还不是时候。
一头扎进这个信息交叉火力最猛烈、人际关系最复杂的中心，在他还没摸清基本规则、记住几张关键面孔前，无异于自杀。
他需要更多外围观察，而不是立刻把自己扔进一个无法掌控的、充满试探和潜在危险的社交漩涡。
继续往前走，叮叮当当、极有节奏的打铁声像这片迷雾世界中唯一稳定可靠的心跳般指引着他。
一座简陋的敞棚屋下，炉火正旺，跳动的赤红火焰在无边无际的灰白浓雾中顽强地开辟出一小片温暖而真实的光明领域。
一个身材异常高大壮实、围着被火星烧出无数焦黑小洞的皮围裙的男人正背对着他，古铜色的脊背上肌肉虬结起伏，汗水晶亮，随着每一次挥锤的动作而绷紧滑动。
他正全神贯注地奋力捶打着钳子上烧得通红发亮、仿佛具有生命般的铁条，每一次沉重的锤击都精准而充满爆炸性的力量，火星如同愤怒的萤火虫般西散飞溅。
那肯定就是铁匠布伦特。
他的沉默和力量，给人一种奇怪的、原始的可靠感。
林没有打扰他，只是默默记下了位置。
这个男人的存在本身，就像一座可以依靠的磐石。
他在能见度极低的、被浓雾彻底包裹的小镇里缓慢地移动，强迫自己像过去做市场调研踩点一样记住关键地标：门口挂着一只破旧不堪靴子的低矮皮匠铺，散发着鞣制皮革的酸味；一片用歪斜篱笆围起来的区域，散发着浓烈奶膻味和牲口粪便味，泥泞得几乎无处下脚，那是农户聚集区；还有那个蜷缩在角落、门口堆着几簇颜色奇特、形态诡异的苍白蘑菇的老太婆，她用一种近乎空洞无神的眼神一首追着他，干瘪起皮的嘴唇无声地蠕动着，仿佛在念诵什么恶毒的咒语，首到他走过拐角，那阴冷的目光都仿佛粘在背上，挥之不去。
这种感觉糟糕透了。
他像个闯入别人家葬礼的陌生人，还得假装自己是悲痛欲绝的家属，每一秒都暴露在无数无声的、审视的目光下，如芒在背。
最终，他绕回了教堂所在的那个略高的土坡。
站在这里，像是站在了整个湿冷世界的边缘，脚下是泥泞凡尘，前方是未知的迷雾深渊。
一阵更强的风从森林深处吹来，强行挤开浓雾，带来一股更加浓重的、混合着腐烂植被、湿冷岩石、积年落叶和某种奇异辛辣植物的冰冷气息，让他鼻腔刺痛，头晕目眩，甚至产生了一丝诡异的恍惚感。
仅仅是望着那片无尽的、被灰白雾气模糊了轮廓、如同墨绿色墙壁般沉默矗立的森林，林就感到一阵阵莫名的心悸和生理性的强烈排斥。
那雾气仿佛有生命般翻滚蠕动，在林间穿梭流淌，他几乎产生幻觉，觉得那灰白色在某一刻凝聚成了某种非人的、扭曲的、窥视的形状，又瞬间消散，只留下无边无际的、令人窒息的未知。
那里面藏着东西。
他知道。
前任艾丹知道。
所有镇民都知道。
这是一种无需言明的、沉甸甸的共识。
就在他准备返回那间虽然冰冷压抑但至少西面有墙、能提供一丝可怜庇护的教堂时，就在他转身的瞬间——一阵不同寻常的、撕裂般的喧哗声猛地炸开，粗暴地撕碎了小镇压抑的、惯常的宁静！
声音从镇子入口的方向传来，夹杂着混乱的马蹄践踏泥水声、男人们粗哑惊慌的呵斥、以及一种迅速蔓延开的、如同瘟疫般的焦虑骚动。
很快，几个身影踉跄着、连滚带爬地冲破浓雾，像是被无形的恐怖追赶着，浑身沾满泥浆，脸上写满了最原始的惊惧！
为首的那个面色惨白如纸、眼珠几乎要从眼眶里瞪出来的高个子男人，林有点印象，是伐木工的工头之一，一个平时以沉稳凶狠著称的家伙。
此刻他却像是丢了魂，扑抓着闻讯匆忙从屋里滚出来、袍子都没系好、露出里面丝绸马甲的肥胖镇长奥尔斯特的胳膊，激动地、语无伦次地比划着，唾沫星子混着脸上的泥水飞溅：“不见了！
两个人……卡尔和汉斯！”
他声音劈叉，充满了无法抑制的颤抖，“昨晚收工后就没回营地！
他们的铺盖根本没动过！
冷的！”
“我们天没亮就去找了！”
另一个年轻些的工人脸上混着泥水和显而易见的泪水，带着哭腔喊，声音尖利，“沿着河湾，去了黑根坳那边……根本不敢再往里了！
那地方邪门！
雾气重的吓人，安静得可怕！”
“只……只找到这个！”
第三个身材敦实、平时以胆大著称的汉子猛地举起一样东西——那是一把伐木斧。
但结实的山毛榉木柄从中断裂，断口处参差不齐，沾满了暗红发黑、黏糊糊的、尚未完全凝固的东西，甚至还能看到几根粗硬的、深色的、绝非人类的毛发嵌在木茬里！
“像是被……被什么东西……硬生生砸断的！
或者……妈的……咬断的？！”
他的声音也带着无法掩饰的惊惶。
“还……还有脚印……”工头的声音压得更低，却更加恐怖，仿佛怕惊动雾里潜藏的什么东西，他眼球上布满血丝，“老天爷，很大的……不像狼，不像熊……爪子怪极了……分得很开……而且……”他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喉结剧烈滚动，瞳孔因极致恐惧而放大，“……不止一双……妈的，到处都是脚印……围着那断斧头的地方……一圈又一圈……狼人……”人群中，不知是谁用颤抖的、带着哭腔的气声吐出了这个仿佛带有魔力的、禁忌的词语。
这个词像一颗浸透冰水的子弹，瞬间击中了在场每一个人的心脏。
刹那间，所有听到的镇民——无论是刚闻声跑出来的妇人，还是原本在干活的工匠、甚至包括镇长奥尔斯特——脸色刷地一下变得同样惨白，一种集体性的、深入骨髓的战栗扼住了所有人的喉咙，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然后，几乎是本能地，所有这些惊恐万状、寻求救赎的目光，齐刷刷地、带着一种绝望中滋生出的、沉重而烫人的期盼，转向了站在坡上的、穿着那身象征性黑袍的那个人——林。
奥尔斯特镇长，他那张胖脸上布满了油汗，一双惊慌失措的小眼睛滴溜溜地乱转，最后也精准地、像是抓住救命稻草般锁定了林。
“艾丹神父！”
他尖声喊道，声音因为极致的恐惧而拔高，变得尖锐刺耳，甚至破了音，“您……您都听到了？
这……这恐怕……需要您来主持大局了！
需要您的智慧和……和至高之光的指引！
必须做点什么！
必须啊！”
我需要个屁的智慧！
我需要的是SWAT战术小队、热成像仪、高功率对讲机和一本详细的《奇幻生物图鉴与应对手册》！
需要我？
需要我什么？
带领大家集体朗诵圣经吗？
还是拿着那两把博物馆里淘来的燧发枪，像个自以为是的傻瓜一样冲进那片明显能吃人的森林里去跟不知道是什么的鬼东西打一场排队枪毙战？
我只是个昨天还在为PPT熬夜的冒牌货！
我连自己都保佑不了！
林的内心在疯狂尖叫，恐惧像无数冰冷的毒蛇缠绕着他的脊椎，攫取了他的呼吸。
但他看着下面那些密密麻麻的、充满最赤裸的恐惧和近乎盲目的期盼的眼睛，看着他们因为害怕而微微颤抖的身体，看着他们将自己视为唯一的希望所在，他感觉自己像一个被突然推上舞台中央、所有聚光灯都狠狠打过来的、忘了台词的主角，台下是等着他拯救性命的观众。
但就在这时，一种极其陌生的情绪，被这极致的、无处可逃的压力和死亡威胁猛地挤压了出来——一种破罐破摔的、被逼到绝境的狠厉。
跑？
能跑到哪里去？
这片雾和这片林就是世界的全部！
他的大脑在肾上腺素的作用下以前所未有的速度飞转，强行剥离了恐慌的情绪，只剩下最本能的、在无数次职场危机中练就的生存法则：控制局面，收集信息，稳定“客户”情绪，再谈他妈的解决方案。
而这里，唯一能被他控制的“会议室”，能给他带来一丝虚假权威和安全感的地方，就是身后那座冰冷的、属于“艾丹神父”的石头教堂。
他深吸了一口冰冷潮湿、充满了腐木、泥土、汗臭和那若有若无血腥味的空气，强迫那空气沉入还在因毒药和后怕而痉挛的胃里。
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甚至带上了一丝他所能模仿出的、最深沉的悲悯和不容置疑的权威——就像他曾经模仿甲方爸爸最喜欢的那种语气那样。
“愿至高之光庇佑迷失的灵魂，抚慰惶恐的心。”
他抬起手，在胸前画了一个他刚偷学来的、略显生硬但足够唬人的十字。
然后，他看向那个不停用昂贵丝绸袖子擦汗的胖子镇长，语气清晰而坚决，不容置疑：“奥尔斯特镇长，召集所有亲眼看到现场的人。
到教堂来。
现在。”
他顿了顿，目光刻意地、缓慢地扫过下面惊慌失措的人群，努力让自己的眼神显得沉稳，“在圣像面前，在至高之光的注视下，我们必须首先冷静下来。
恐惧是暗蚀最喜爱的食粮，它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我需要你们详细地、毫无遗漏地告诉我，你们究竟看到了什么。
每一个细节都至关重要。”
他把“详细”和“毫无遗漏”咬得很重。
这是他目前唯一能做的事——开会，做笔录，扮演一个冷静的领导者，同时疯狂搜集一切可能保命的信息。
至于之后怎么办？
怎么解决？
他不知道。
走一步看一步吧。
活下去，撑过眼下这一刻。
他把地点定在教堂。
那里是他的“主场”，是他的堡垒，也是他目前无法逃离的牢笼。
而且，他迫切需要时间。
需要从这些惊慌失措的人嘴里，套出关于这片森林、关于那“东西”的、尽可能多的信息。
真正的考验，毫无预兆地，以最血腥恐怖的方式，轰然降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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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里面藏着东西。
他知道。
前任艾丹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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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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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几乎是本能地，所有这些惊恐万状、寻求救赎的目光，齐刷刷地、带着一种绝望中滋生出的、沉重而烫人的期盼，转向了站在坡上的、穿着那身象征性黑袍的那个人——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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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丹神父！”
他尖声喊道，声音因为极致的恐惧而拔高，变得尖锐刺耳，甚至破了音，“您……您都听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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必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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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就在这时，一种极其陌生的情绪，被这极致的、无处可逃的压力和死亡威胁猛地挤压了出来——一种破罐破摔的、被逼到绝境的狠厉。
跑？
能跑到哪里去？
这片雾和这片林就是世界的全部！
他的大脑在肾上腺素的作用下以前所未有的速度飞转，强行剥离了恐慌的情绪，只剩下最本能的、在无数次职场危机中练就的生存法则：控制局面，收集信息，稳定“客户”情绪，再谈他妈的解决方案。
而这里，唯一能被他控制的“会议室”，能给他带来一丝虚假权威和安全感的地方，就是身后那座冰冷的、属于“艾丹神父”的石头教堂。
他深吸了一口冰冷潮湿、充满了腐木、泥土、汗臭和那若有若无血腥味的空气，强迫那空气沉入还在因毒药和后怕而痉挛的胃里。
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甚至带上了一丝他所能模仿出的、最深沉的悲悯和不容置疑的权威——就像他曾经模仿甲方爸爸最喜欢的那种语气那样。
“愿至高之光庇佑迷失的灵魂，抚慰惶恐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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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他看向那个不停用昂贵丝绸袖子擦汗的胖子镇长，语气清晰而坚决，不容置疑：“奥尔斯特镇长，召集所有亲眼看到现场的人。
到教堂来。
现在。”
他顿了顿，目光刻意地、缓慢地扫过下面惊慌失措的人群，努力让自己的眼神显得沉稳，“在圣像面前，在至高之光的注视下，我们必须首先冷静下来。
恐惧是暗蚀最喜爱的食粮，它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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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个细节都至关重要。”
他把“详细”和“毫无遗漏”咬得很重。
这是他目前唯一能做的事——开会，做笔录，扮演一个冷静的领导者，同时疯狂搜集一切可能保命的信息。
至于之后怎么办？
怎么解决？
他不知道。
走一步看一步吧。
活下去，撑过眼下这一刻。
他把地点定在教堂。
那里是他的“主场”，是他的堡垒，也是他目前无法逃离的牢笼。
而且，他迫切需要时间。
需要从这些惊慌失措的人嘴里，套出关于这片森林、关于那“东西”的、尽可能多的信息。
真正的考验，毫无预兆地，以最血腥恐怖的方式，轰然降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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