蝼蛄记1 旱烟卷里的土味王老根蹲在田埂上的时候，旱烟卷烧到了手指头。
他猛地甩了下手，火星子落在龟裂的土块上，没等冒起烟就灭了——土太干，
连点能燃的潮气都没有。眼前的旱田是他的命。从他爹手里接过来时，
这五十亩地还裹着黑油亮的土，一锄头下去能攥出泥来。可今年入夏就没正经下过雨，
先是麦收时麦穗瘪了一半，现在该种玉米了，犁地时犁尖撞在土块上，能发出“当当”的响，
跟敲石头似的。“爹，要不别种了。”儿子王小满从城里回来，穿着牛仔裤，
裤脚沾了点土就嫌脏，一个劲地拍，“我在工地上找了个活，管吃管住，一个月能挣八千，
比你守着这破地强。”老根没回头，指了指地里。小满顺着他的手看过去，
只见几只棕褐色的小虫子在土缝里钻，细腿扒拉着土，留下一道道浅沟。是蝼蛄，
以前村里人都叫它“地狗子”，觉得是害虫，见了就踩。“你小时候跟你爷去地里，
他还教你看蝼蛄呢。”老根的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他说蝼蛄拱土，土就活了，
再旱的天，也能存点墒。”小满嗤笑一声：“都啥年代了，还信这个？
现在种地靠化肥靠浇水，哪有靠虫子的？再说这虫子啃庄稼根，不是害虫是啥？
”老根没反驳，只是又卷了根旱烟。烟叶是去年自己种的，揉碎了裹在报纸里，
烟味混着土味，吸一口能呛出眼泪。他望着天，天上的云薄得像张纸，风一吹就散，
连点下雨的意思都没有。夜里，老根睡不着。媳妇秀莲翻了个身，说：“小满也是好心，
城里总比村里强。”“强啥？”老根摸黑坐起来，“城里有这土吗？有这能拱土的蝼蛄吗？
”他顿了顿，声音软下来，“你忘了二十年前那场旱？比今年还厉害，最后是靠啥收的玉米？
”秀莲当然记得。那年也是旱得地里裂口子，老根他爹带着村里人，没打农药，
就守着地里的蝼蛄，说这虫子能松土。后来下了场小雨，别人家的地存不住水，
就他们家的地，玉米苗硬是冒了头。“可现在不一样了，村里年轻人都走了，
就剩咱这些老的。”秀莲叹口气，“小满他媳妇在城里租了房，孩子也该上幼儿园了，
他想让咱过去帮衬。”老根没说话，摸黑走到院子里。月光洒在地上，像铺了层霜。
他想起爹临终前的样子，爹攥着他的手，说：“根啊，这地不能丢，土活了，人就有活路。
”第二天一早，老根扛着锄头去了地里。他没像往常一样翻地，而是蹲下来，扒开土缝看。
蝼蛄比昨天多了些，有的在土块底下钻，有的拖着细小的草根——不是啃，是在搬，
把草根埋进更深的土里。老根笑了，他爹没骗他，这虫子是在给土地“透气”。
村里的老支书拄着拐杖过来了，看见老根蹲在地里看虫子，也凑过来：“老根，你也发现了？
我家那两亩地，昨天撒了玉米种，今天看，蝼蛄拱过的地方，土没那么硬了。”“支书，
我想把地里的蝼蛄留着。”老根说，“别打农药，让它们拱土。
”老支书皱了皱眉：“可万一虫子多了，啃玉米苗咋办？村里好几户都准备买杀虫剂了。
”“先看看。”老根拍了拍手上的土，“我爹当年就是这么干的，咱试试。
”老支书叹了口气：“行，我跟村里说说，先别打药，等玉米出苗了再说。”小满听说这事，
气得差点摔了手机：“爹，你是不是老糊涂了？放着好好的杀虫剂不用，靠虫子？
到时候玉米苗全被啃了，你喝西北风去？”老根没跟他吵，只是把他拉到地里，
扒开一块土给她看：“你看，这土底下是湿的。蝼蛄拱的沟，能把地表的潮气存住，
比你浇水还管用。”小满凑过去看，土块底下果然有点潮气，可他还是不信：“这能顶啥用？
要是一直不下雨，啥都白搭。”老根没说话，只是每天都去地里。天不亮就去，
蹲在地里看蝼蛄拱土，看土缝里的潮气，中午太阳毒了就躲在树下，啃个贴饼子，
喝口凉白开。秀莲心疼他，每天中午给他送饭，看着他晒得黝黑的脸，说：“别这么熬着，
身子要紧。”“没事。”老根接过碗，扒了口玉米粥，“我得看着这些蝼蛄，看着这地。
”2 土缝里的绿芽十天后，老根撒的玉米种冒芽了。是在蝼蛄拱过的土沟里，
冒出一点嫩黄的芽，顶着个小土粒，像个刚睡醒的娃娃。老根蹲在地里，盯着那芽看了半天，
眼眶都红了。他摸了摸土，土是软的，裹着点潮气，刚好能裹住芽的根。“秀莲！秀莲！
”老根朝着村里喊，声音都发颤，“出苗了！玉米出苗了！”秀莲听见声音，
端着洗衣盆就跑过来，看见地里的绿芽，也笑了：“真出了！比去年还早了两天呢！
”村里的人听说老根家的玉米出苗了，都过来看。老支书蹲在地里，扒开土看了看，
说：“还真行，蝼蛄拱过的地方，芽长得还挺壮。”有户叫李建国的，本来都买了杀虫剂，
见这情况，又把药收起来了：“老根，要不我也试试？我家那地，还没出苗呢。”“试试吧。
”老根说，“别打药，让蝼蛄多拱拱，土活了，芽就出来了。”可没过两天，麻烦就来了。
村西头的张寡妇家，玉米苗刚冒头，就被虫子啃了叶，叶子上留着一个个小洞。
张寡妇急得直哭，跑到老根家，手里拿着棵被咬坏的玉米苗：“老根哥，你看这咋整？
是不是蝼蛄咬的？我就说这虫子是害虫，你还不让打药！”老根接过玉米苗看了看，
叶子上的牙印是圆的，而蝼蛄的牙印是扁的，不是蝼蛄咬的。他跟着张寡妇去了她家的地，
蹲在地里扒拉土，没一会儿就找出了罪魁祸首——是蚜虫，藏在叶子背面，黑压压的一片。
“不是蝼蛄，是蚜虫。”老根说，“你去镇上买包吡虫啉，兑水喷上，两天就好。
”张寡妇半信半疑：“真不是蝼蛄？那我之前还冤枉它了？”“蝼蛄只拱土，不啃苗叶。
”老根指着地里的蝼蛄，“你看，它们都在土底下，搬草根呢，是在给地松土。
”张寡妇凑过去看，果然，蝼蛄都在土缝里钻，没碰玉米苗。她红了脸：“老根哥，对不住，
我错怪你了。”这事传开后，村里没人再提打杀虫剂了。大家都学着老根的样，
蹲在地里看蝼蛄，看玉米苗。小满也跟着老根去了几次，看见玉米苗一天比一天壮，
叶子从嫩黄变成深绿，心里也有点动摇。“爹，这蝼蛄还真有点用。”那天中午，
小满帮老根拔草，忍不住说。老根笑了：“不是蝼蛄有用，是土有用。蝼蛄拱土，
是让土活过来，土活了，庄稼就能长。”小满没说话，只是手里的锄头慢了些。
他看着地里的玉米苗，看着爹蹲在地里的背影，突然觉得，这地好像也没那么“破”。
可旱情还在持续。又过了半个月，天上还是没下雨，地里的土又开始干了，
玉米苗的叶子有点发卷。村里的人又开始慌了，李建国找到老根：“老根，这没雨，
玉米苗要旱死了，咋办？”老根也急，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秀莲说：“要不咱抽水浇地吧？
村东头有口井，能抽出水来。”“抽不起啊。”老根叹口气，“抽水机烧油，
一亩地浇下来得几十块，五十亩地就是两千多，咱哪有那么多钱？”小满听见了，
从屋里出来：“爹，钱我有。我这几个月攒了五千，先拿出来浇地。
”老根愣了愣：“你不是要在城里买房吗？”“房可以慢慢攒，地不能荒。”小满说，
“这地是你的命，也是我的根，不能让它旱死。”老根看着儿子，眼眶突然热了。他没想到，
小满居然会这么说。第二天，小满去镇上租了抽水机，又请了村里的几个年轻人帮忙，
一起去井边抽水。抽水机“突突”地响，清水顺着水管流进地里，浇在玉米苗上，
叶子慢慢舒展开来，像喝饱了水的孩子。老根蹲在地里，看着水流进土缝里，
看着蝼蛄在水里钻，突然觉得，这日子好像又有了希望。可没浇两天，井里的水就少了。
抽水机抽出来的水越来越小，最后只能滴成线。村支书急得直跺脚：“这井是全村的命根子，
要是干了，不光玉米保不住，人喝的水都成问题。”老根也没辙，只能停了抽水机。
他蹲在井边，看着井里的水面一点点下降，心里像堵了块石头。“爹，
要不我再去城里借点钱，买些水来浇地？”小满说。老根摇了摇头：“没用。这么旱的天，
买水浇地也是杯水车薪。再说，村里其他人也没水，不能只顾着咱自己。”那天晚上，
老根又去了地里。月光下，玉米苗的叶子有点蔫，蝼蛄还在土缝里钻，只是动作慢了些。
老根蹲下来，摸了摸蝼蛄拱过的土，土还是软的，比没拱过的地方湿一点。“蝼蛄啊蝼蛄，
你要是能让天下雨就好了。”老根对着土缝说，声音轻轻的。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了雷声。
老根猛地抬起头，看见天边闪过一道闪电，接着又是一声雷。他站起来，朝着天上看，
只见乌云慢慢聚过来，越来越厚，遮住了月亮。“要下雨了！要下雨了！”老根朝着村里喊，
声音里满是激动。村里的人听见喊声，都跑了出来。大家站在院子里，看着天上的乌云，
等着雨来。小满也站在老根身边，手里攥着衣角，紧张得不行。没一会儿，雨点就落下来了。
先是几滴，砸在土上，溅起一点土花，接着就是瓢泼大雨，“哗啦啦”地浇在地上，
浇在玉米苗上，浇在蝼蛄拱过的土缝里。老根站在雨里，仰着头，让雨水打在脸上。他笑了，
笑得像个孩子。秀莲跑过来，给他撑着伞，可他推开了：“让雨浇浇，舒服！
”小满也站在雨里，看着地里的玉米苗在雨里摇晃，看着爹的笑脸，突然觉得，这雨，这地，
这蝼蛄，都是那么亲切。3 雨后天晴的土香雨下了整整一夜。第二天早上，
老根起得特别早。他推开院门，一股土香味扑面而来——是雨水浇过土地的味道，
混着青草的气息，让人心里敞亮。他扛着锄头去了地里。地里的土被雨水泡软了，
一脚踩下去能陷进半指深。玉米苗的叶子全舒展开了，绿油油的，在阳光下闪着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