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议室里的空调嗡嗡地响。
那声音不大，却像只苍蝇，一个劲儿往我脑子里钻。我衬衫的后背已经湿透了，黏糊糊地粘在皮肤上，很不舒服。
桌子对面坐着魏通。
他很胖，整个人像一团发酵过度的面，堆在椅子里。手腕上的金表，在灯光下晃得人眼花。
他面前摆着一份贷款合同。
白纸黑字，五百万。对我来说，这是救命的药，也可能是穿肠的毒。
“小江啊，别犹豫了。”魏通说话慢悠悠的，声音从他肥厚的喉咙里挤出来，带着油腻的质感，“整个沧海市，现在这个节骨眼上，除了我老魏，谁还肯给你凑这笔钱？”
他端起紫砂壶，对着壶嘴嘬了一口，发出“滋溜”一声响。
“签了吧。看在你爸的面子上，这真是友情价。叔叔还能骗你？”
我捏着笔的手，指节捏得发白。
我爸的面子。他要是还活着，知道我为了他一手创办的“江河实业”来求这种人，不知道会不会气得从骨灰盒里跳出来。
公司账上只剩三万块。
明天，就是六十多个工人的工资发放日。发不出钱，厂子就得散。
我没有选择了。
我拿起笔。笔是那种最普通的中性笔，塑料的，很轻，此刻却重得像块铁。
笔尖往下落，马上就要碰到合同上那个需要我签名的地方。
就在这时，我的太阳穴猛地一抽。
不是普通的疼，是像有人拿锥子狠狠扎了一下，尖锐的、撕裂一样的疼。
我“嘶”了一声，眼前发黑，世界好像被揉成了一团。
也就一两秒钟的工夫，等我再睁开眼，视线重新聚焦，世界好像又没什么变化。
空调还在响，魏通还在笑。
只是，有些东西不一样了。
我看见魏通那张笑得像弥勒佛的脸上方，就在他那句“叔叔还能骗你”的话音落下的地方，空气，好像裂开了。
那是一道黑色的，细长的，像头发丝一样的裂痕。
它凭空出现，无声无息。
我眨了眨眼，以为是自己眼花了。
可那道裂痕还在。它不反光，不透明，就是纯粹的，虚无的黑色，仿佛空间被划开了一道口子。
魏通见我迟迟不动笔，脸上的笑容淡了些。他把茶壶放下，身体往前探了探，压迫感扑面而来。
“怎么了，小江？信不过叔叔？”
随着他这句话，他头顶那道细小的裂痕，猛地一下，扩大了。
不再是一根头发丝。它像被人用锤子砸过的玻璃，无数道裂纹以一个点为中心，瞬间朝着四面八方炸开，形成一张狰狞的、布满整个空间的蛛网。
这张破碎的网，就悬在魏通的头顶。
他对此一无所知，还在用那种“我都是为你好”的眼神看着我。
我的心脏“咚咚”地狂跳起来，不是因为紧张，而是一种说不出的震撼。大脑里的刺痛还在持续，但我的思路却前所未有的清晰。
我扔下笔。
笔杆敲在实木桌面上，发出“嗒”的一声脆响。
魏通的眉毛拧了起来。
我的目光越过他肥胖的肩膀，重新落在那份合同上。我一页一页地翻，很慢，很仔细。
之前我看了三遍，没发现问题。
可现在，我脑子里好像多了个声音，在指引着我。
我翻到了合同的附件，一个关于利息计算方式的补充条款。那里的字小得像蚂蚁。
“魏总，”我开口，声音有些干涩，但很稳，“合同里说，按日计息。这个我懂。”
我指着其中一行字，抬头看他。
“但是这个补充条款里的‘复利再计’，是什么意思？”
魏通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了。
“就是字面意思，小孩子的玩意儿，不用太在意。”他又开始笑，只是这笑有点僵。
他头顶那张破碎的蛛网，裂痕变得更深、更密了。
我心里冷笑一声。
我不是什么金融天才，但我爸以前教过我，合同里，魔鬼都藏在小字里。
“我算了一下。”我拿起手机，打开计算器，当着他的面按了几下，“如果按这个算法，第一个月，利息滚利息。一个月后，我需要还的，恐怕不是五百万加正常利息，而是连本带利，接近一千万吧？”
会议室里，空调的嗡嗡声好像也停了。
一片死寂。
魏通死死地盯着我，眼睛里没了半点笑意，只剩下冰冷的、被看穿的恼怒。
他头顶那张巨大的裂痕网，无声地悬着。
像一个即将降临的，关于谎言的判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