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寒风,像一把钝刀子,刮过苍茫的北方大地,卷起千山万壑间的枯黄与萧瑟。在这片贫瘠山脉的皱褶里,小林村如同一粒被遗忘的尘埃,匍匐在黄土坡上,挣扎求生。
村子不大,几十户人家,清一色是用黄土夯筑的矮墙和茅草覆盖的屋顶,许多茅草已然稀疏发黑,漏着天光,也注定要漏进接下来的雨雪。村边的土地龟裂着,像是老人手背上爆开的青筋,勉强支棱着几茬枯死的庄稼秆子。一条原本该滋养村庄的溪流,如今只剩河床中央一绺细瘦混浊的泥水,有气无力地流淌着,仿佛随时都会断气。
时近黄昏,天色灰蒙,村里几乎看不到炊烟。不是不做饭,实在是无米下锅。连续两年的干旱,加上去年冬天一场罕见的冻灾,早已掏空了本就不丰裕的粮缸。村民们面带菜色,眼神麻木地蹲在墙角,或是在院子里有一下没一下地翻捡着,希望能找到点能下肚的东西。身上的衣衫破烂不堪,难以抵御愈发凛冽的寒风,孩子们大多缩在屋里,饿得没了玩耍的力气。
村西头最破败的那处院子,便是林曜的家。
矮土墙塌了半截,也没力气修缮。三间低矮的茅屋比邻居家的更显摇摇欲坠。屋里光线昏暗,弥漫着一股苦涩的药味和潮湿霉烂的气息。林曜的母亲裹着一床硬邦邦、看不出原本颜色的薄被,躺在土炕上,不时发出一连串压抑的咳嗽,每一声都仿佛要将肺叶咳出来,瘦弱的身躯随之剧烈颤抖。她是去年冻灾时染上的寒疾,一直没好利索,拖成了痨病,将这个家彻底拖入了深渊。
林曜的父亲林老大蹲在灶房门口,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烟锅里早就没了烟丝,他只是习惯性地嘬着,眉头拧成一个深刻的“川”字,脸上是岁月和苦难刻下的重重痕迹,才三十出头的年纪,鬓角已然斑白。他看着空荡荡的米缸,又望望里屋病重的妻子,眼神里是一片绝望的死寂。
灶膛前,一个瘦小的身影正小心翼翼地忙碌着。
这就是林曜,今年刚满八岁。他身上的衣服比同龄孩子更破,补丁摞着补丁,明显短了一截,露出瘦削的脚踝和手腕。小脸冻得发青,却掩不住那份天生的清秀,尤其是那双眼睛,大而黑亮,像是浸在寒潭里的墨玉,透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静和聪慧,在这灰暗的屋子里,亮得有些惊人。
他踮着脚,用一把破旧的陶罐熬煮着锅里寥寥无几的野菜和糙米混合物,稀得几乎能照见人影。他动作熟练,显然早已做惯了这些。添好柴,他又快步走进里屋,从炕头一个破碗里倒出些黑乎乎的草药汁,小心翼翼地扶起母亲,一点点喂她喝下。
“娘,喝了药就好了。”孩子的声音还带着稚嫩,却异常沉稳,像是在安慰母亲,又像是在告诉自己。
母亲艰难地吞咽着,枯瘦的手摸了摸林曜的头,眼中满是愧疚和怜爱:“曜儿……苦了你了……”
林曜摇摇头,没说话,只是仔细地替母亲掖好被角。
喂完药,他拿起墙角的破旧柴刀和一个小背篓,低声道:“爹,娘,我再去后山看看,能不能找点吃的。”
林老大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只是重重叹了口气,挥了挥手:“……早点回来,天黑得快,山里凉。”
“哎。”林曜应了一声,瘦小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院门外。
后山是小林村村民最后的指望,也是危险的所在。山里野兽不多,但饿极了也难说,而且地形复杂,大人进去都容易迷路。但林曜不怕,或者说,饥饿和生存的压力让他顾不得害怕。
他钻进枯黄的树林,小脸紧绷,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地面和树丛。他寻找着一切可能果腹的东西:遗留的野果、能吃的树根、野菜,甚至是一些鸟蛋。
很奇怪,林曜似乎对山林有一种天生的亲和力。他总能下意识地避开湿滑的苔石和隐藏的毒虫,也能在一些看似不可能的地方找到食物。有时,当他静下心来,甚至能模糊地感觉到哪棵枯树下可能长着菌子,哪片草丛里藏着野兔的洞窟。这种感觉很微弱,说不清道不明,但他依靠这种直觉,确实比村里其他孩子能找到更多吃的。
今天运气似乎不好,转了许久,背篓里也只有几根瘦弱的野菜和一把苦涩的野果。天色愈发阴沉,寒风刮过光秃秃的树枝,发出呜呜的怪响。
林曜爬到一块大山石上,向着村子的方向望去。小小的村庄死气沉沉,看不到希望。他又望向那条蜿蜒伸出大山、通往未知远方的泥泞小路。他常常坐在这里这样望,想象着山外的世界是什么样子,是不是也有饿肚子的人,是不是也有治不好病的娘。
他摸了摸咕咕叫的肚子,眼中闪过一丝迷茫,但很快又被坚韧取代。他不能倒下,爹娘还需要他。
正要跳下石头,忽然,他心有所感,猛地抬头望向天空。
只见极高处,一道淡淡的青芒仿佛划破灰蒙天际,一闪而逝,速度快得让他以为是错觉。但就在那一瞬间,他感到一股难以形容的清新气息掠过,让他精神一振,连饥饿感都似乎减轻了几分。
他没多想,只当是风吹的,滑下石头,背起小背篓,准备再往深处走走。
就在这时,山下村子里突然传来一阵嘈杂的哭喊和怒骂声,间或还有犬吠。
林曜小脸一变:“是张老财家的人!”
他顾不上再找吃的,拔腿就往村里跑。
院子里,气氛更加凝滞。张老财家的管家带着两个彪悍的家丁,正趾高气扬地站在当中。林老大佝偻着腰,脸上带着哀求:“王管家,行行好,再宽限几天吧,等娃他娘好点,我立马去镇上找活计,一定把租子凑上……”
“宽限?宽限多少次了?”王管家三角眼一翻,唾沫星子几乎喷到林老大脸上,“地主家也没有余粮!今天要么交粮,要么拿你这破房子抵债!不然……”他冷笑一声,眼神扫向里屋。
林曜冲进院子,正好听到这句,小拳头猛地攥紧,冲过去挡在父亲身前,怒视着王管家:“不准欺负我爹娘!”
“哟呵,小崽子还挺横?”一个家丁狞笑着上前,伸手就要推开林曜。
林老大赶紧把儿子拉到身后,连连鞠躬:“孩子不懂事,王管家您别见怪……粮食…粮食真的没了,最后一点都给娃他娘换药了……”
“没了?搜!”王管家不耐烦地一挥手。
两个家丁如狼似虎地冲进屋里,顿时一阵翻箱倒柜的哐当声,伴随着林母惊恐虚弱的咳嗽和哭泣。
林曜眼睛都红了,想冲进去,却被父亲死死抱住。
很快,家丁出来了,手里提着小半袋大概是林曜刚才挖回来的野菜和那点可怜的糙米。
“就这点玩意儿?”王管家嫌恶地看了一眼,“妈的,穷鬼!这破房子顶多值一石粮,利息还不够!老东西,记好了,三天,最后三天!交不出租子,就拿你儿子去矿上抵债!”
说完,他踹了一脚旁边的破木桶,带着家丁扬长而去,留下了彻底绝望的林家人和院子里的一片狼藉。
那半袋救命的粮食,被抢走了。
林老大仿佛被抽走了脊梁骨,瘫坐在地上,双手插进干枯的头发里,发出压抑的、野兽般的呜咽。屋里母亲的哭声更加微弱凄凉。
林曜站在原地,小小的身体因为愤怒和无力而微微颤抖。寒风刮过他单薄的衣衫,他却感觉不到冷,只觉得心里有一把火在烧,烧得他眼睛发痛,却流不出一滴眼泪。
为什么?为什么他们辛苦劳作,却吃不饱饭?为什么娘亲生病,没钱医治?为什么张老财家什么都不用做,就能抢走他们最后的口粮?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这个世界的不公和残酷。
他走到父亲身边,想扶起他,却发现自己力气太小。
就在这时,一个平和舒缓的声音在院门口响起:
“无量天尊。施主,贫道云游路过,可否讨碗水喝?”
林曜抬起头,循声望去。
只见一位老道士,不知何时悄然立于柴门之外。
他身着略显陈旧的青色道袍,却洗得十分干净,长发用一根木簪束在头顶,鹤发童颜,面色红润,眼神澄澈温和,仿佛蕴含着星辰大海。他身形清瘦,却站得如松柏般挺拔,与这破败贫困的环境格格不入,仿佛他周身自有一片宁静祥和的天地,连萧瑟的秋风刮到他身边,都变得轻柔起来。
老道士的目光缓缓扫过狼藉的院落,掠过绝望的林老大,最后,落在了林曜身上。
他的目光微微一凝,在那双犹自带着愤怒、倔强和灵性的眼睛上停留了片刻,随即,他的视线仿佛穿透了林曜破旧的衣衫,看到了更深层的东西。
刹那间,老道士平静的眼眸深处,掠过一丝极难察觉的震惊与讶异,如同古井无波的水面,骤然投入了一颗石子,荡开细微却深刻的涟漪。
他心中默念:“先天道体,灵韵自藏?万界难寻的修道根骨,竟会出现在这灵气枯竭的贫瘠山村?此子……莫非是天意?”